自古年少出英雄,曹瑋這一北上,有的人滿懷期許,有的人卻等看笑柄。
據(jù)說他一到邊關(guān),就有一邊疆小將率部投降了繼遷。
“他為何會突然倒戈黨項?”參軍張棣問那探子。
回報的探子一臉焦慮,言語吞吐,“他、他說侯爺不過是仗著曹將軍的威名才得了要職,而他在邊關(guān)二十多年仍是個小將,故而對朝廷失望透頂!”
“他!”
參軍張棣也擔心這樣會影響曹瑋在軍中的威信。
“侯爺,你看?”
可曹瑋卻一臉與他年齡不符的鎮(zhèn)靜,繼續(xù)和部下下著棋,只淡淡說了一句,“是我派他去的。”
‘是我派他去的!’
彌雅這邊探子得了消息,便知馬虎不得,連忙如實上報。繼遷也無法確定虛實真?zhèn)?,可憑他多年詐降的經(jīng)驗,為了免留后患,只好半信半疑地把那個小將給殺了??珊髞聿胖?,原來那小將是真心歸降,繼遷痛心疾首的同時,也佩服起這個舉措老成的年輕人。
邊關(guān)傳言他曾孤身一人入室去拜訪邊關(guān)好友,與友人徹夜攀談直至清早離去,那友人卻不知,有三千甲胄軍在門外候了一夜,而且竟然鴉雀無聲,可見其治軍嚴明。
這下繼遷更起了一睹風采的好奇之心,他時常派人騷擾大宋邊境城池,可除了五州城,其他城池他都是點到為止,主要是為了搶兵器和糧食,常常是東西雖然搶到不少,人也死傷不少,可以說真是用命換來的補給??伤麄儏s無法真正停下來,因為一旦停下來他們就會滋生出一股難以生存的無力感。
于是這次繼遷故意到渭州城外去搶東西,為的就是會會那曹瑋,看看他到底是怎樣厲害的人物。
有的人窮其一生都在不斷尋找能一較高下的對手,因為他深知厲害的對手更能讓他成長。
這次他們搶好東西,喜滋滋地唱著歌兒正準備趕回銀州,果不出意料,半路上遇到了宋軍埋伏,好在繼遷這些年來早有一套生存法則,當下卷起旌旗帶領(lǐng)部眾扔掉搶來的牛羊輜重倉皇而逃。
等宋軍主力趕到,繼遷他們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糟了!讓拓跋繼遷給逃了!”
指揮使呼延丕顯怒不可遏,額上的青筋像幾條不安分的毛毛蟲,在皮下劇烈地跳動著。
他是個虎背熊腰,臉闊方頤滿臉虬髯的莽漢,一對臥蟬眉更顯英武剛毅。和別人不一樣,他不穿盔甲,卻披了一張虎皮制的外衣,腰間掛著一把大刀。
“待我乘勝追擊,提那拓跋繼遷的人頭來見!”
他都快按捺不住了,只感覺沸騰的血液無休止的膨脹。
“慢!”
呼延丕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見說話那人眉宇間透出幾分書生氣,是個文質(zhì)彬彬的少年,既有讀書人的儒雅,又有武將的瀟灑,他便是官家欽點的文官監(jiān)兵,都虞候曹瑋。
曹瑋揮揮手淡淡地說道,“傳令下去,把黨項留下的牛羊甲胄通通帶上,撤兵!”
“撤兵?”
呼延丕顯黝黑的臉看不出一絲顏色變化,可眼睛卻噴著火,內(nèi)心更是洶涌澎湃,語氣也隨著心情不愉快起來,“你們要是怕死可以不去,老子一人去收拾那幫黨項蠻子!”
他雖然張口閉口‘蠻子、蠻子’,但其實他也不是什么漢人,呼延氏本是鮮卑大姓,他爹更是人稱‘小尉遲’的呼延贊,曾隨如今的大宋皇帝趙炅數(shù)伐北漢,作戰(zhàn)勇猛,頗有膽魄,軍中威望極高,人稱他鐵鞭王或者靠山王。
呼延丕顯雖然遺傳了他爹的勦勇,卻沒有他爹的威望,到如今三十多歲了還是個指揮使,但這并不讓他煩惱,他所追求的就是征戰(zhàn)沙場驅(qū)逐蠻夷,而不是什么惹人頭疼的功名利祿。
原本大宋初期,軍隊制度跟以往有些不同,太祖趙匡胤原本是武將出身,當年陳橋兵變由殿前都虞候而一朝黃袍加身,他深知手握重兵的微妙,深感兵權(quán)兵變之遺禍,于是便有了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杯酒釋兵權(quán)之舉。
雖然杯酒釋兵權(quán)取得了一定成效,但他還是不能安然入睡。于是,在趙普等文臣的共同商議下,太祖決定啟用更戍法,即各路軍隊間每三年定期互相交換。自此以后兵無常將,將無常兵,但凡有戰(zhàn)事,必定派文官監(jiān)兵,武將的指揮權(quán)也因此受制。
當然,這也有好處,就是防止武將培養(yǎng)自己的勢力,使得將軍統(tǒng)帥無固定的兵員,這樣頻繁更換將領(lǐng),頻繁調(diào)動軍營,士兵和統(tǒng)帥之間也不能建立長期有效的互動,能巧妙地減少他們起兵造反的可能性,什么將不從中御也成了過眼云煙。
可事情總有兩面性,有時候統(tǒng)帥的魅力是一支軍隊好壞的決定性支柱,士兵們經(jīng)常流連于各個軍營,彼此也生疏,無法真正團結(jié)一心。
更有甚者,存僥幸心理,即使我在這個軍營做得不好,等換了一個軍營又可以重新開始,所以虛夸之氣也猛漲。更嚴重的是,到了真正打仗的時候,才趕鴨子上架似的湊一塊兒,統(tǒng)領(lǐng)也根本沒有時間統(tǒng)一軍心,更不用說在戰(zhàn)場上指揮駕馭。
其實,契丹的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當年也是由掌管軍事大全的夷離堇繼而成為大遼皇帝的,可他即位后仍然設(shè)立夷離堇一職封賞有功的朝臣,可契丹也沒有再出現(xiàn)夷離堇篡位的事。
由此可見,最應該防的其實是自己的猜忌之心。
這時,呼延丕顯身旁幾個心腹小將也隨聲附和道,“我們愿意跟隨靠山王,活捉拓跋繼遷!”
也許當兵的怕打仗,可將領(lǐng)們卻最怕太平了,誰不想爭個功名?
“你們要抗命嗎?侯爺自有打算!”
一向溫文爾雅的參軍張棣突然大聲斥責起來,他不允許別人挑戰(zhàn)曹侯爺?shù)臋?quán)威。
“敵軍不戰(zhàn)而逃,必有詐不假,我們不用窮追;況且拓跋繼遷詭計多端、十分奸詐,不得不防!當年六州巡檢使曹大人便是被他詐降計所殺,拓跋繼捧是他族弟,在夏州城不是照樣中了他的反間計!”
張棣雖然文人出生,卻一身膽識,既有文人的傲氣又有豪俠的骨氣。
“哼!”
呼延丕顯左手抽出鐵折上巾,右手抽出破陣刀對著身邊的草石一陣亂揮,這破陣刀還是他爹呼延贊為對付遼軍鐵甲騎兵而專門設(shè)計的。
軍令如山,曹瑋雖然初涉戰(zhàn)場,可他是官家欽點的侯爺,就好比官家的耳目一般,呼延丕顯發(fā)完脾氣后還是只得悻悻地策馬返程。
士兵們推著輜重,趕著牛羊跟著往回走,而那些牛羊又不是省心的物件,不聽使喚到處亂跑??陕犔阶诱f他們之前明明看見那些牛羊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前進的,真不知道黨項人給它們唱的什么歌兒讓它們那么聽話?
大家都知道這次官家可是真怒了,非得讓黨項吃點苦頭才算,可這侯爺好像不是來給黨項人找麻煩的,最讓人不解的還是這時候他居然還有興致收集戰(zhàn)利品,什么牛羊啊、輜重啊,真是個好大喜功的小子,完全不懂行軍作戰(zhàn)。
眼看軍中頗有怨言,這時張棣低聲向曹瑋諫言,“侯爺,不如我們丟掉這些無用的牛羊?帶著牛羊只會束縛我們的行軍速度。”
曹瑋搖搖頭,參軍不甘示弱,“可是將士們都埋怨……”
曹瑋仍是充耳不聞,突然,他余光一掃,指著一士兵肩上閃閃的物件問道,“那是什么?”
那士兵答道,“回侯爺,這是黨項人的甲胄?!?p> “取來一看!”
那人把甲胄扛過來,他接過一掂,分量還不輕,只見甲胄細膩均勻,表面鎦銀,光彩照人,灼灼生輝,妙不可言,不禁驚奇,連忙問道,“還有其他的物件嗎?”
“有,這里還有馬鐙,你看!”
他們又取過來幾件,曹瑋都贊不絕口,張棣欲言又止,但見他沉迷于欣賞的樣子又無從開口。
他們繞著崎嶇的山路往回走,山澗里鵝卵石橫豎散著,大大小小、坑坑洼洼、灰灰白白,偶爾石縫中生出一株株黃花,桔黃色的花朵兒姣妍可人,山坡上還開著細碎銀白的小花兒,綴著淺紫色的花萼,隨風搖曳。
越往前走,道路越來越狹窄,抬頭望去,兩山相合像一線天,再看前方,兩塊巨石相互輝映,像一道天然的石門,曹瑋突然停下,問左右道,“我們這是到哪兒了?”
“侯爺,這里是石門川。”
“石門川?好!我們就在此地歇腳!”
大家都面面相覷,眼看著掌旗人的旗子倒臥下去,只聽他說,“傳令下去,全軍埋鍋造飯,把得來的牛羊全部宰殺,悉心烘烤,務(wù)必香氣四溢,香酥可口。”
“什么,在這里埋鍋造飯?”
大家議論紛紛,張棣也覺得這侯爺有些任性,言辭鑿鑿相勸道,“候爺!我們此次奉命前來平息黨項叛亂,大敵當前,眼下最重要的是部署軍陣,鼓舞士氣,而不是張羅炊米之事!”
曹侯爺連連擺手,“不吃飽怎么打仗?”
看著他稚嫩白皙的臉龐,張棣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只好照辦。
不多時,軍中炊事已經(jīng)張羅開來,炊煙裊裊,繚繞著升騰在山谷間,一線天的巖石還不時滴下水珠來,眼看危崖如削,曹瑋胸中一陣浩氣滌蕩,喚來左右。
“備筆墨!”
一侍衛(wèi)連忙跑到小溪邊去取水磨墨,一人取出紙筆,卻找不到地方安置,他尋思著找一塊大石,哪知侯爺攔住他,示意他轉(zhuǎn)過身去,屈膝背向他,他就著近侍的背做案桌鋪展開紙來。
這時,張棣急得渾身冒汗,這邊境地帶自不太平,彌雅軍又剛走不久,況且這石門川看似平穩(wěn),如果有人伏擊,那他們就如甕中之鱉了。
須臾,待張棣又要說什么,曹瑋倒先開口了,“張棣,可記得曹孟德的《短歌行》?”
張棣當然記得,可眼下哪有心情探討這些,但見曹瑋隨口吟誦著: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呼延丕顯內(nèi)心抓狂,都什么時候了,還背什么勞什子詩!真恨不得一掌把他拍死。
可他又不能違逆他的命令,真是官大一級壓死人!
曹瑋卻悠哉游哉,只見毛筆舔滿墨汁,在紙上揮斥方遒,指點江山般從容倜儻。
少乎,他瀟灑收筆,紙上朗朗字跡,風流灑脫,寫的卻是那“周公吐哺”四個字。
“侯爺!”
忽然,斥候匆匆打馬而來,他滿頭大汗,喘息未定就急忙道,“侯爺,黨項軍折回來了,就在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