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一戰(zhàn)后,除卻傷亡與投降的士兵,其余大多逃竄河西,司鐸督雖是六谷部首領,如今手下卻無多少兵力了。
彌雅的守軍仍在涼州城內(nèi)搜尋六谷部殘余,揚飛谷又被毀,他們只好躲在涼州城外南郊的山洞里。
從河西最大的吐蕃部族,一下子成了無處安生的殘部,司鐸督不甘心,他要重整六谷部,他要找彌雅報仇,他還要奪回涼州!
司鐸督知道,自從吐蕃王朝瓦解后,六谷部之所以在亂世中得以保存,還在于他們懂得覆巢之下無完卵的悲哀與不安,所以從先祖溫末開始,每當中原易主之時,他們也隨之依附于后梁、后周、大宋。
如今哥哥死了,他也不得不繼續(xù)依附大宋。于是,他一邊繼續(xù)在河西集結(jié)舊部,一邊遣外甥何昔與前涼州教練使賈人義向大宋進獻名馬,還把之前與彌雅戰(zhàn)斗所獲人馬一齊獻貢,請求大宋加封。
可令他失望的是,大宋皇帝給了些賞賜,卻唯獨吝嗇名位。那大宋皇帝怎么就不明白,他司鐸督要的不是賞賜!不是賞賜!而是名位,一個可以讓河西吐蕃、回鶻還有彌雅震懾臣服的名位!
他哪里知道,就像潘羅支副將所說,大宋今年還真是流年不利。不僅正月京師連發(fā)三次大地震;二月份益州、黎州和雅州諸州又發(fā)生了地震;四月,邢州、瀛洲等地又發(fā)生地震和洪水。
天災不斷,是個噩兆,地震是大地不穩(wěn)的象征,也代表了大地上人心的不穩(wěn),往往在人們意識當中地震預示著朝代變遷,更何況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發(fā)生,許多大宋百姓都覺得這是老天在預示快要改朝換代了。
這半年來大宋忙著賑災運糧,減免賦稅、修復城墻、安撫民心,早就焦頭爛額,哪里還管得了涼州的存亡。
在一連串的失望中,唯一令司鐸督欣慰的是,大宋搪塞了拓跋德明的歸附之請,據(jù)說是提了一大堆彌雅無法應承的條件??磥泶笏芜@下是真準備收拾彌雅了,于是過了兩月,司鐸督又派六谷十八首領蘭逋赤去朝宋,名義上向宋祈求送虎皮翻披,其實還是想要一個官爵。
他這番鍥而不舍,大宋皇帝終于還是給了他鹽州防御使與靈州西面沿邊都大巡檢使之職。
有了爵位,他又開始馬不停蹄地召集舊部,拉攏河西諸部,可是進展甚緩。
轉(zhuǎn)眼過了端午,白晝漸長。
司鐸督神情落寞地靠著巖壁,手里旋轉(zhuǎn)著酒杯,一只蒼狼百無聊賴地趴在洞口,一人一狼,好似全無瓜葛,也全無沖突。
此時山洞中間燒著一口大鍋,鍋里煮著沸水,柴火里燒著石頭。
忽然,蒼狼立直了身子,望向洞里。
只聽洞內(nèi)傳來了一陣搖鈴聲,只見一降神師頭裹著紅布跳著皮鼓,他渾身劇烈顫抖著,頸間的串珠叮當作響,嘴里默念著咒語,整個環(huán)境被他渲染得頗為詭秘。
據(jù)說降神師要暫時掏空自己的意念,使自身的意念游離,這樣神或靈魂就可以附在他的體內(nèi)來傳遞靈界的訊息,可是由于意念離開身體,這時身體是空的,也很容易被邪魔附體,所以要萬分小心謹慎。
司鐸督雖然接管了六谷部,但是勢力已大不如前,他想要請回潘羅支的魂魄,告訴自己前路如何?
“大王!”
這時,一人急匆匆入洞,司鐸督攔住了他,“噓!”
司鐸督拉著他一路穿過降神師所在的洞廳,到了最里面的小洞間。
“那邊怎樣?”
“靈州城那邊張燈結(jié)彩、鞭炮齊鳴,都在慶?!?p> 他突然不說了,司鐸督面色不悅起來,心想老天待拓跋德明不薄,這個時候還有可慶之事,便追問道,“慶祝什么?”
“說是大遼封了拓跋德明為夏國王,大宋也承認了拓跋德明西平王之位,封他為定難軍節(jié)度使!”
“什么?!”
司鐸督拳頭握緊,額上青筋暴起,他一腳往石凳上踢去,石凳滾落在地,石桌上面的杯盞也當當作響,他一陣心煩,又拂袖把石桌一掀,如此大的動靜,嚇得降神師也停止了作法,管子芹連忙揮手讓他們下去。
“哼,當初他彌雅人不過是茍延殘喘的蠅蚊小部!是先主們的手下敗將、鞍前馬后的奴隸!”
回想當年,吐蕃帝國大肆向東擴張,地斤澤一帶的彌雅部落隨時有被吞并的危險,要不是大唐適時伸出援手,安排他們東遷至松州和夏州一帶,躲過一劫,彌雅早已是他們吐蕃的奴隸了。
可如今,他祖先眼中的那個蠅蚊小部竟然殺了他大哥潘羅支毀了他故地揚飛谷,把他逼得走投無路。
司鐸督氣憤不已,可最令他氣憤的是,大宋竟然答應了拓跋德明的歸附之請。大宋這是什么意思?他司鐸督派使請封的時候說得明明白白,他們吐蕃六谷部要與大宋共同抗擊彌雅,防止拓跋德明坐大!
可他們竟然……
“大王,那拓跋德明也不過是一個毛頭小子,秋天的螞蚱嘚瑟不了多久,上次要不是我們內(nèi)訌,他能奪下涼州?等我們集結(jié)好河西各部,定然將涼州一舉拿下!”
管子芹說完看著司鐸督,只見他一言不發(fā),手中還抓著一杯盞的碎片,這時,又見旁邊那報信人嘴巴囁嚅著,悄悄瞟了管子芹一眼。
管子芹一陣火氣上揚,“怎么,我說得不對嗎?”
那人喉結(jié)咕噥著吞咽了一口口水,兩眼向上拋,雙唇哆嗦著,“不、不是!”
“那是什么?你想說什么,快說!”
“我、我聽靈州城的百姓說,拓跋德明的王妃生了一個大胖小子?!?p> 言下之意便是拓跋德明如今已為人父,可不是毛頭小子了。
司鐸鍍雙手一緊,手中的杯盞碎片已扎入血肉,滴出殷紅的鮮血。
管子芹連忙扯了一塊布給他包扎,那報信人卻低著頭全然不覺,繼續(xù)道,“說是拓跋德明的王妃到賀蘭山敬佛,晚上做夢夢見一條白龍繞體,第二天就生了那小子,彌雅人都說他啼聲英異,兩目奕奕有青光,實乃至尊之相?!?p> “哼!‘白龍繞體’,什么年頭的把戲了,拓跋德明竟然還好意思玩?!?p> 司鐸督甩開管子芹的手,把那包到一半的纏布扯掉,鼻嗤道,“‘兩目奕奕有青光’,當年拓跋繼遷不是‘生來有齒,臂能扼虎’嗎?還不是被我哥哥手下一個名不經(jīng)傳的小卒給取了性命!”
拓跋德明殺了他六谷部幾千個弟兄,老天眼瞎!還賜他兒子!而他呢?什么都沒有,沒了大哥,沒了六谷部,沒了西涼府……
他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
不,他還有,還有報仇的決心。
許久許久,司鐸督又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問道,“那孩子出生多久了?”
“沒幾天,聽說就端午那天生的,而且剛好生在午時。”
“五月初五午時?”
“是五月初五午時!這個我記得特別清楚!”
管子芹見司鐸督有些異常,“大王,有什么不對勁嗎?”
“哈哈哈哈哈!”
司鐸督突然放聲大笑,“漢人有句古話,叫‘五月不舉子,不舉五月子’?!?p> 管子芹不解,“大王,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五月出生的嬰孩克父克母克宗族。五月初五雖然為正陽日,可五月為惡月,而五日又為惡日,午時又為惡時,午月午日午時出生的孩子便是惡中之惡??!”
管子芹一聽,大喜,“大王,那這下彌雅人沒有好果子吃了!”
司鐸督點點頭,其實他雖然這么說,卻不是完全確信,還不如說是一種期待而已。
五月初五又稱重午,為午月午日,午時是陰陽相交時,陰氣開始滋生,如果不是一般人,生在午月午日午時,會有大難。當年吳王夫差就是在五月初五把伍子胥的尸首用鴟夷革裹著拋棄于錢塘江中,戰(zhàn)國時的孟嘗君就因為是五月初五出生差點被自己的父親遺棄,當今叱詫風云的大遼太后蕭綽也是五月初五出生。
其實,‘五’本身并無善惡,雖有‘聲不過五、色不過五、味不過五’之說,但人有五臟,食五谷雜糧,天有五音,地有五行,女媧補天時煉的是五色石,人們祭天時朝拜的是五岳山神,就連道家祖師張道陵所持的雌雄神劍都是五寸五分。
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雖稱五毒物,但是寓意吉祥;斬缞、纃缞、大功、小功、緦麻等五服雖為服喪用,卻可表孝心。那古蜀人還尚五呢,他們有青、赤、黑、黃、白帝五色帝王,帝王是九五之尊。佛家有五明學,人有五官、五體投地,醫(yī)學上還有五色脈診。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司鐸督又問道。
“叫拓跋元昊,靈州百姓都叫他小昊王!”
司鐸督嘴角拂過一絲輕蔑的笑意,“大哉乾元,欽若昊天,拓跋德明,你野心不小?。 ?p> 這時,又一人急匆匆進得洞來,他圓溜溜的大眼,嘴上留著一撇翻飛的八字胡。
“大王!”
“何昔,怎樣?”
“我們六谷部的兄弟,傷亡慘重,統(tǒng)計下來所剩兵力總共不到兩千?!?p> “其他諸部呢?”
“其它,有一部分降了彌雅,一部分向河湟逃散!”
司鐸督深目如潭漾起波瀾,拽緊拳頭,砰地砸在山壁上,指縫間瞬間流出了鮮血,夾雜著方才被碎片割破的傷口,讓人不禁為他倒吸一口涼氣,可他卻像完全感覺不到疼。
“大王,如今我們只有一千多人,得請求外援,否則很難奪回涼州!”
司鐸督頹然道,“外援?還能靠誰?大宋是不會插手的!”
“大王何出此言?”
他漠然道,“我敢肯定,宋遼在三個月之內(nèi)一定有一場大戰(zhàn)?!?p> 何昔點點頭,又道,“大王,我們可以試著聯(lián)絡甘州回鶻!”
“甘州回鶻?”
“是啊,大王,甘州回鶻素來與彌雅交惡,聽說當初拓跋德明圍攻涼州的時候回鶻王祿勝還趁機襲擊了夏州,只是聽說他最近突發(fā)惡疾死了,他兒子藥羅葛繼承了汗位?!?p> 甘州回鶻?
司鐸督陷入了深思,當初大哥讓他去甘州聯(lián)盟,他不放在心上,如今……
甘州回鶻與彌雅的冤仇確實來源已久,聽說祿勝的父親夜落仡早在數(shù)年前就曾向大宋上書:“本國東至黃河,西至雪山,有小郡數(shù)百,甲馬甚精習,愿朝廷命使統(tǒng)領,使得縛繼遷以獻?!?p> 而宋庭也像對待六谷部一樣,一邊答應著,一邊又僵著沒有采取什么具體措施。
也許敵人的敵人真可能是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