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這邊天翻地覆,西蕃各部如鳥獸散,大宋那邊也無任何風(fēng)吹草動,司鐸督不能坐以待斃,他得盡快找人聯(lián)盟,盡管打心里他不愿與藥羅葛為伍,但是眼下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
無法,他只好硬著頭皮西走甘州以求結(jié)盟共同對付彌雅。
過了烏鞘嶺,就是河西走廊了。
也不知周穆王八駿游西域登上昆侖的故事是不是傳說,后人只知道當年張騫出使西域諸國,歷盡九死一生才打通了這條河西走廊??珊髞碛忠欢仍鈶?zhàn)亂阻截,直到漢光武帝定都洛陽后派班超再次出使西域,河西走廊才由此變成了西域商人的天堂。
這些往返河西走廊的商人,他們或用駱駝或用馬匹,拉著重重的貨物穿梭在這條長廊,都希望這漫長而艱辛的旅途能換回稱心如意的商品,用自己前半生的奔波來換取家人下半生的安寧平和。
當然,也有一些人,永遠留在了這條‘朝圣’的路上。
越往西,就是茫茫的戈壁和雄渾的大漠,天地之間一片昏黃,白色和黃色的風(fēng)沙漫天飛舞,刮在臉上比刀子還難受。
不久后,一片河谷出現(xiàn)在眼前,就好像荒蕪盡頭出現(xiàn)了繁華,孤獨盡后布滿了鮮花,他們幾乎歡呼雀躍起來,因為這便是那大漠戈壁上的綠洲----甘州!
進了甘州地界,一路沃野田疇,盛夏的豐盛好似特別眷顧這片土地,綠油油的稻田襲來陣陣花香。
牧民們也沒落下一天,他們趕著牛羊回圈,他們燒著牛糞和羊糞,然后把煙霧四下散開,對著遠處的祁連雪山叨念著什么。
“你看,你看!”何昔激動地拍著管子芹。
“念經(jīng)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你看??!”
“看什么呀!”
管子芹不耐煩地隨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女子正在原野上跳舞,他只看了一眼,眼睛就再也移不開了。
她光著腳,一襲寶藍色的紗衣輕盈縹緲,像原野里的仙女。那俏皮的眼神,靈動的舞姿,仿佛荒漠里的精靈。
她忘我地沉浸在這方天地,仿佛田野里的稻花在跟她呼應(yīng),不遠處的松林也跟她同頻。仿佛這舞蹈,已經(jīng)融入她的血液,她的骨髓里;仿佛舞蹈帶給她的是燃燒的火焰,是生命的活力,可以溫暖祁連山巔的白雪,也可以走進陌生人的心靈。
他們看得呆了,那女子又轉(zhuǎn)了幾圈,不經(jīng)意間才發(fā)現(xiàn)這幾個目光灼灼的陌生男子,只見他們坐在馬上,身后還跟著一群壯漢。她目光微微一閃,腳下的舞步也停了下來。
他們被她的美目深深地吸引著,拉扯著,仿佛在欣賞那金秋湖面的微波,那祁連山下的清泉。等他們從如夢如幻的場景中回過神來,哪里還有她的身影?
他們都不發(fā)一言,默默地繼續(xù)前往甘州城,他們不敢相信剛才那一幕,覺得一定是幻覺,那女子不是仙女就是女鬼。
“咦,有一只鞋!”
一人突然高聲叫道,話音落時他已經(jīng)翻身下了馬。
“一定是剛才那個女人的!”
“那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難道你還想去找她,還給她?”
“我倒想,可是到哪里去找?”
“你問我我問誰?”
“那這鞋子.....”
“扔了吧,鞋、鞋,邪門兒的邪!”
“你們嘀咕什么呢,快走!”
“來了來了!”
等他們面前出現(xiàn)高高的城墻之時,他們知道,是到甘州城了。
甘州城的宮殿,函藍四壁,像是寶石攢成的。
回鶻可汗藥羅葛就住在那橢圓的角樓里,那是一個兩層的八角樓。此時藥羅葛正全身耷拉舒服地躺在羊絨靠椅上,他穿著皂色圓領(lǐng)的龍紋錦袍,腰間系著蹀躞帶,也就三十來歲的年紀。
“可汗!”
報信人舌如炒豌豆,“涼州六谷部首領(lǐng)司鐸督派人送來信函,帶了一批人馬物件,在殿外候著呢!”
藥羅葛緩緩接過侍衛(wèi)手中的信,半睜半閉地看著,突然眼睛睜得老大,臉色也越來越難看,恨恨地把信扔到地上。
“這個司鐸督,竟然要求我把妹妹玉絡(luò)許配給他!他是個什么小嘍啰?”
“可汗,他就是前六谷部首領(lǐng)潘羅支的弟弟,潘羅支死后,他做了六谷部首領(lǐng),卻被拓跋德明逼得走投無路,這下尋求結(jié)盟來了!”
“拓跋德明著實可恨!”
藥羅葛咬牙道,那涼州城離他甘州城不過五百里,可離拓跋德明的靈州城卻有近千里,他怎甘心眼皮底下的肥肉讓別人吃了去。
這時,他身旁一人突然道,“可汗,這司鐸督如今不過是個失勢賊寇,名不正言不順,竟然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攀親攀到我們頭上了。”
他戴著尖頂高冠,穿著大褶衣,腰間束著帛帶,想必也是貴族子弟。
藥羅葛沉默了半晌,又揮了揮手,“先見見信使再說!”
潘羅支作為六谷部的首領(lǐng),藥羅葛倒也聽說過,只不過一直未放在心上,也談不上對他多加留意,更談不上有絲毫交情。他殺了拓跋繼遷,藥羅葛倒是對他有過三分佩服,之前自己還趁他兵逼賀蘭山的時候,派兵到夏州搶了不少東西??墒遣辉?,潘羅支卻又這么快死在拓跋德明的手里。
不過,這六谷部就算再怎么不爭氣,也算是彌雅人的死對頭,而他與彌雅也勢不兩立。
堂內(nèi)的侍衛(wèi)聽到可汗的號令后連忙大喝一聲,“宣六谷部信使入內(nèi)!”
那聲音就像是滾落的銅珠,又像巨浪,穿透大殿,傳到殿外。
六谷部的信使個子不高,他穿氆氌彩虹條紋上衣,踏著闊步,剛到門口就被攔了下來。
“請脫去氈帽!”
在甘州回鶻,見可汗,要去帽被發(fā)而入以為禮。
信使無奈,入鄉(xiāng)隨俗了吧,乖乖脫去氈帽,遞給他們,卻見那人轉(zhuǎn)身把帽子交給了旁邊一個著青衣梳高髻的婦人。那婦人桃臉高鼻,可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那雙眼睛,那如蝶翼的睫毛加上如黑葡萄般的瞳仁,真是太美了。
信使進了大殿,開門見山道,“尊敬的可汗,涼州和甘州都被祁連山牽到了一起,我們司鐸督大王久慕公主芳容,特派我管子芹帶重禮前來,望能締結(jié)秦晉之盟!”
藥羅葛一言不發(fā),只是微瞇著眼看著他。
“可汗,我們大王還特意準備了薄禮,聊表心意!”
那藥羅葛仍是一言不發(fā),只是微微點頭,他身邊那人倒開口了,“宣吧!”
不多時,只見一行人抬了好多禮箱進得殿來。
信使興高采烈地讓人一箱箱開啟,藥羅葛對信使沒在意,眼神倒是定定落在了那些禮箱上,第一箱打開了,信使?jié)M臉自豪地介紹道,“可汗,這是我們吐蕃的青稞酒,綿密甘甜,醇香爽口!”
第二箱開了,信使仍舊滿面春光,“可汗,這是我們吐蕃的酥油,還有奶醍醐!可香得很啦!”
就這樣一箱箱開了下去,直到最后一箱,藥羅葛的眼神從光亮到灰暗,從希望變成了失望。
“可汗,這是我們吐蕃的藥膏,集合一百零八味藥材熬制而成,可治百??!”
管子芹解說完畢,見藥羅葛一臉不屑一顧的神情,他也不傻,知道他不滿意,連忙打圓場,“可汗,我們大王還獻上了牦牛百頭,涼州馬五十匹,如今正在城外候著呢!”
都說‘涼州大馬天下繞,買馬必買涼州馬’,涼州馬可是兵家必奪的奇品,可是,這區(qū)區(qū)五十匹......
“我們司鐸督大王…”
可他還未來得及做大篇幅的慷慨陳詞,藥羅葛就劈頭蓋臉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們回鶻的公主只嫁回鶻人,不跟外藩聯(lián)姻,還望告知你們大王。”
推托之詞,也就不管是不是真有其事了。
“可汗,河湟一帶東接隴右直達關(guān)中,南通巴蜀,北瀕河西走廊可達西域,西面是茫茫草原,幅員遼闊物產(chǎn)豐饒,我們大王…”
“河湟吐蕃我只聽說過邈川城的溫逋奇,你們六谷部的潘羅支我倒是聽過,不過聽說他被拓跋德明用計殺了,涼州城也丟了,你們拿什么與我結(jié)盟?”
“結(jié)盟是為了共同目的而立誓締約,拓跋德明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你不要多費唇舌了?!?p> 藥羅葛實在沒有閑情聽他在這里夸夸其談,吐蕃王朝已經(jīng)結(jié)束多年了,如今只不過是盛筵后的殘羹冷炙,又怎敢來高攀我們甘州回鶻?而且如今河湟各方勢力分散,如一盤散沙,他們竟然敢吹噓自己統(tǒng)治了整個河湟,真是恬不知恥。最重要的是,向我堂堂的回鶻公主請婚,彩禮竟然如此不堪入目,實在是鄉(xiāng)巴佬不懂排場為何物。
看那信使一臉不甘的樣子,藥羅葛道,“你們?nèi)粝爰尤胛腋手莼佞X共同與彌雅為敵,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p> 管子芹捏了一把汗,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卻聽殿外有人喊道,“可汗!”
“講!”藥羅葛沒好氣。
“可汗,拉姆他們回來啦!隨行回來的還有大宋使節(jié),此刻就在宮外!”
咚!只見藥羅葛突然從座上騰地起身,喜笑顏開,“哎呀!快請!快請!”
甘州回鶻就守著甘州和肅州兩座城,四周有吐蕃、彌雅、契丹、還有高昌回鶻。藥羅葛也還算聰明,知道自己是鷹狼爭奪之食,所以繼續(xù)臣服于遠在千里之外的大宋,有了大宋這個大哥罩著,他在河西也多了幾分底氣。
不僅如此,他每年都會定期派送使節(jié)向宋庭納貢,與其說是納貢,不如說是納贈。只要他們在大宋皇宮大殿重重磕幾個響頭,表示卑微的臣服之意,大宋皇帝一高興,往往賞賜的比他們供奉的多得多。這不,皇帝又賞賜了一大堆,還派楊知進大人護送回鶻供奉使節(jié)回甘州。
楊知進這一路來可謂吃盡了苦頭,又是拉肚子又是長風(fēng)疹,可到了甘州大殿仍不失大國使節(jié)風(fēng)采。
他從身后旌節(jié)官的禮盤上拿過圣旨,從容大方朗聲讀道,“大宋皇帝,特賜甘州回鶻忠順保德可汗藥羅葛,黃金三百兩,白銀三千兩,綢緞千匹,官窯......”
管子芹一聽,只覺得他們的那些牛羊青稞,相比大宋所贈之物,真是寒酸得要命。
藥羅葛接過圣旨,學(xué)著漢禮拱手問好,“哎呀,楊大人一到,我們甘州城都亮堂了,這一路鞍馬勞頓,快請后殿稍作小憩,我這就設(shè)宴為大人接風(fēng)洗塵!”
藥羅葛護送那大宋使節(jié)離開了大殿,把他們晾在一邊。他們雖碰了一鼻子灰,也無可奈何。
這時,其中一個抬箱的伙計突然扔掉手中的抬桿,快步出了大殿,那身影竟有隱藏不住的威風(fēng)。
另外幾人見狀像蜜蜂追逐花蜜一樣跟了出去,一路無語,到了宮殿外,有人才忍不住開口了,“大王!藥羅葛那老頭太不識相了,你不要生氣!”
“他怎么不識相了,你看他對大宋的使節(jié),不是彬彬有禮的嗎?”
司鐸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情緒。他裝作抬箱的伙計,就是想探知藥羅葛的真實意圖,沒想到卻被如此羞辱。
管子芹氣得發(fā)抖,“藥羅葛狗眼看人低,大宋富得流油,給他的不過是九牛一毛,而以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幾乎是傾囊而出.......”
其他幾人給了他幾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言,管子芹只好一臉悻悻地閉嘴。
何昔問道,“大王,我們這下怎么辦?”
“回西涼!”司鐸督漠漠地答道。
“回西涼?”
管子芹瞪大了眼睛,回西涼?結(jié)盟也沒結(jié)成,這時候回去能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