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北郊。
雖然寇準之前貴為同平章事,可一夕被貶,這下連給他送別的人都寥寥無幾。
“那王欽若也真可恨,言同百鳥舌,膽若甘口鼠。”
“還有那個丁謂,與王欽若朋比為奸......”
“哈哈哈!”寇準擺手打斷他們的一番抱怨,“一個人如果處處都是朋友而沒有什么敵人,如果人人都說他好而沒有人痛恨他,那他一定是沒什么風骨的!”
他往往語出驚人,你不能說完全在理,可也不能全盤否定。
有人說,庸人多福厚,英才多命舛,有人違熱去勢,有人則趨炎附勢。他立朝正色,忠上明下,可卻嘯傲偃蹇、凌儕慢俗,優(yōu)點和缺點都如此明顯,讓愛的人敬,讓恨的人嗔。
其實,寇準也沒有料到就這么默默地被下放了,沒有刀光劍影,沒有唇槍舌戰(zhàn)。他也就四十多歲,難免心有不甘,可也并未灰心,因為他相信,他還會回來的。人生難免大起大落,寇準也不是第一次被貶了,想當年張遜誣陷他,害他被貶青州,可先皇最后還是將他召回。只記得回京那天先皇見了他后,什么都沒說,只是掀起褲腿,給他看了看自己的傷勢,寓意讓他輔佐新主,轉(zhuǎn)眼間,先皇已離世快十年了。
所幸陜州是寇準的故鄉(xiāng),他就當做是官家對自己另類的褒獎吧。
轉(zhuǎn)眼到了早春時節(jié),江南雖然已是春草皆發(fā),但是陜州仍然大風洋洋、沙聲嘯嘯,刮得人臉生疼。
寇準這次回家就任,倒是非常放松,偶爾走親訪友觥籌交錯,偶爾穿上農(nóng)人的芒鞋短褂下田插秧,偶爾進入山林尋訪隱士。他還會東渡黃河去忻州五臺縣的五臺山,五臺縣的盛夏令人流連忘返,寇準也不拜佛,也不禪坐,在那里住了三天就下山了,有人問他為什么急著下山,他毫不避諱地說山上的飲食太寡淡了。
可不,他不允許自己的飲食寡淡,也同樣不允許自己的人生寡淡。就好比你本是一杯烈酒,非得當一杯白水來過,那憋屈不憋屈?他的轟轟烈烈,在亂世也許是城頭火炬,可在太平盛世,也許就是悲劇了。
從五臺山一回到陜州,他又開始眠花宿酒,雖然是被貶,可他一點都不會自輕,生活仍如做宰輔的時候一樣的豪奢,他一邊看似怡然自得,可只要有出任京官的官員通過陜州,他會不厭其煩毫不例外大擺筵席請君喝酒。《莊子.養(yǎng)生主》中說,‘官欲止而神欲行’,哪有那么容易就放下了?表面上有多不在乎,心里就有多在乎。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除了吟詩唱詞,他還常常寫寫小令,喝喝小酒。
地方的小官吏中有一個尤其討寇準喜歡,也不是因為他多有能耐,可寇準就是莫名地喜歡他,常常找他來一起喝酒。
“來來來,老夫敬你一杯!”
“大人,下官實在不勝酒力!”那小官吏有些為難,只見他從脖子紅到了手指尖,看來也確是不能喝。
寇準正在興頭上,哪管他不勝酒力,自己先仰頭干了個凈,把空酒杯翻過來朝他笑了笑,這頂頭上司都干了,他還能敬酒不吃吃罰酒?所以只得卯足勁干了。
寇準大喜,“痛快痛快!”忽又斂眉自語,“有人陪酒卻無以佐酒?!?p> 那小官吏看著滿桌的下酒菜,不明其意。
這時,只聽一聲嬌語傳來,“小女子給寇相清歌一曲佐酒如何!”
寇準喝得醉醺醺的,揉了揉眼睛才勉強看清來人,“生張八?”
“正是小女子!”
“我跟你說,你跟老夫討酒喝不算厲害,你要跟那人討詩唱才厲害呢!”
他指著墻角那人,“他叫魏野,寫詩是一絕,不知你可否討詩一首助老夫酒興呢!”
那魏野是寇準的舊時好友,蜀地人士,通曉文史,才華滿腹卻也傲氣十足,在山里過著隱居的生活??軠噬卧纵o后便時常前去拜訪,希望他能出仕助他一臂之力,無奈魏野和嚴子陵一樣是個無心功名的人,寇準數(shù)次邀請他出山他都不屑一顧,起初還委婉推辭,說什么‘無謝庭蘭玉之姿,?;∨钍钢尽髞砀纱嚅]門不見,最后甚至放犬咬人。
真真應了他的那首五言詩:達人輕祿位,居處傍林泉。洗硯魚吞墨,烹茶鶴避煙。嫻惟歌圣代,老不恨流年。靜想閑來者,還應我最偏。
奇怪的是,這次寇準被貶陜州,魏野卻破天荒的主動出山,毛遂自薦,陪他到這邊境來了。
寇準還打趣道,‘隱士出山了!’
魏野鼻嗤道,‘我當年是想找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隱居,因為那里沒有人心險惡,可最近才發(fā)現(xiàn),險惡的是人心,而我恰好也有心!’
寇準啞口無言。
這魏野生性淡漠,不喜與人打交道,也不同寇準飲酒作樂,還勸他‘好向上天辭富貴,卻來平地作神仙!風掃地、月作燈,南華一夢已一生。’干脆辭官歸田吧!好一個魏野,他可知他寇準還沒有到急流勇退的時候。
“那有什么不成!”
生張八說著扭著腰肢走了過去,只見那魏野先是一臉嫌棄,可是耐不住她軟磨硬泡,到底還是提筆落書了,為的是盡快擺脫她的糾纏。
“大人,詩我討來了!”
“念!哦不,唱!”
“君為北道生張八,我是西州熟魏三!”前兩句倒是對仗工整,可也無奇特之處,女子生張八,他排行第三!
且聽下兩句,“莫怪樽前無笑語,半生半熟未相諳!”
“哈哈哈哈哈!”寇準哈哈大笑,“好一個半生半熟的魏三!”
“來來來,小兄弟,我再陪你喝一杯!”
“下、下官今天身體不適?!?p> “寇相對你親眼有加,你怎能推辭?!边@些拍馬屁的,雖然寇準已不是宰相,可他們?nèi)匀蝗绱朔Q呼,還不是落得一個主人高興。
“你不要掃興才好!”旁人連忙催促道。
無法,那人只好犟著逼著自己喝了下去,接著只覺喉嚨毛焦火辣的,胃也翻騰不已,眼睛也像兔子一樣腥紅的。
與寇準喝完酒后醉醺醺地回到家,那小官吏卻病倒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雪把房檐蓋了個嚴嚴實實,院子里咚咚咚傳來了敲門聲,他從迷夢中驚醒,滿眼絕望地看著他娘子。
他的娘子雙眉一挑、雙袖一甩,去開了門,一見是熟面孔,頓時沒好氣地問,“干什么?”
“寇大人有請官人去府上喝酒!”
她一聽頓時火冒三丈,“他現(xiàn)在就像個死人一樣躺在床上了,還喝、喝死算了!”
來人被她頂這么一句,面子上哪里掛的住,再怎么也是知州府的人,“大嫂你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自從昨晚喝酒回來,就跟醉死鬼一樣下不了床,我沒去找你們算賬,你們倒找上門來了!”
“既然官人身體不豫,我們這就去回稟寇大人!”
“慢!”
“大嫂還有何指教?”
此刻焦急萬分的是躺在床上的小官吏,他想讓自己娘子住口,生怕她說出什么得罪對方的話來,可他身子虛弱,發(fā)出的聲音如細蚊般,她哪里聽得見,他急得滿頭大汗,可又渾身無力無法下床,這時,只聽她又對來人說,“我跟你們?nèi)ヒ娍艽笕?!?p> 來人見小官吏確實病倒了,請不到官人,總得有個交代吧,于是索性帶著她去府上交代。
到了寇府,寇準正在院子里賞雪景,旁邊爐子上還溫著酒,見來的不是那個討人喜的小官吏,卻是一個橫眉瞪眼的婦人,滿是不解。
那婦人胖嘟嘟的,一眼就瞥見桌上擺著幾只酒杯,正中間放著一大壺酒,她上前二話不說提起酒壺就往喉嚨里灌,好似一個無底洞,不多時,那壺便空蕩蕩地失去了重心,寇準看得呆了眼,不料那婦人卻先開口了,“寇大人,民婦是替我官人來陪你喝酒的!”
寇準見那斛酒已被她喝完,全無酒興了,卻又暗暗驚詫,這婦人竟然如此海量。
他的驚奇并未入那婦人眼,“寇大人,我官人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官,他承受不起你天天宴請。更沒出息的是,他昨天貪杯,喝了你的好酒,現(xiàn)在還在床上躺著呢,這個月都別想下床!”
“怎么,他病了?”
寇準先是一愣,接著釋然,“那無妨,等他好了本官再請他過來喝酒也不遲!”
這下那婦人一聽徹底怒了,破口大罵,“什么,還讓他喝酒?!他這病就是讓你天天灌酒給灌出來的!你干脆把他灌死好了,一了百了!”
一個民婦竟然敢這么吼自己,寇準覺得面子上下不了臺,他身邊另一個小官吏怕事態(tài)鬧大,連忙解釋道,“寇大人,是這樣的……”
聽完,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緩了下來,寇準微微皺眉,“原來是這樣,怎么不早說?”
原來這個討人喜的小官吏不會喝酒硬撐,寇準只好另覓其人,可是許久也沒有找到一個逞心如意的,有的能喝,可喝相難看,他還是不甚滿意。他突然羨慕起官家來,有李仲容那個千杯不醉的酒友。
就像虛偽不一定都是壞事,率性也不一定都是褒義,因為虛偽的人至少還會顧及別人當面的感受,而率性過了頭,都是唯我獨尊。過了些時日,寇準又想起那個小吏,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似的,又派人去請他來,小吏推辭不過,也只好繼續(xù)舍命陪君子。
轉(zhuǎn)眼已經(jīng)到了第二年春,有一天,他們正在對飲,堂前卻突然下起了小雨,寇準趁著酒興詩興大發(fā):
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盡青梅小。畫堂人靜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裊。
密約沉沉,離情杳杳,菱花塵滿慵將照。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
正興起處,忽聽管家來報,“寇相,一個游方的老道士在府外要求見你。”
“什么道士?見我作甚?”
“他說是來陪你喝酒的!”
要是平時,像這般閑雜人等怎么能通報登入寇府,只不過前段時間寇大人忙著找陪酒人,守衛(wèi)的一聽是陪酒的,高興壞了,連忙來報。
“陪我喝酒?”
“貧道就是來陪寇大人喝酒的?!蹦抢系劳蝗怀霈F(xiàn)在他們身邊,大家都嚇了一跳。
“我、我、我,你、你、你是怎么進來的?”管家臉都綠了,又連忙向寇準解釋,“寇相,我可沒有放他進來?!?p> 寇準見來人是個道士,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不是道士嘛!你能喝酒?”
“能喝,道士也是人,怎么就不能喝酒了!”
寇準不再多問,讓人給他倒了一盅,“先生,請!”
哪知那道人瞧了瞧那盅酒,搖搖頭,“太小、太??!”
寇準一愣,心中一喜,來了個能喝的!
“來人啊,拿碗來!”
等到仆人給他倒了一碗,道人看了看,還是搖搖頭,“太小、太??!”
寇準一驚,吩咐道,“取斛來!”
等到斟滿一斛,那道士看了看,仍是搖搖頭,“太小、太?。 ?p> 要是一般人恐怕早就火冒三丈了,我請你喝酒,你嫌這嫌那。不過寇準不是一般人,他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什么古怪的人沒見過。
“來人,取罐來!”
等到一個身強力壯的仆人顫顫巍巍地抱來一罐酒,氣喘吁吁地放到桌上,那道士見了,大喜,他輕輕松松就拎起了那罐酒,一飲而盡。
寇準簡直驚呆了!那老道把那空罐子遞給寇準,寇準卻不敢接。
他擦了擦胡子上的酒汁,“寇大人,你輸了,以后別逼人喝酒了!使用權(quán)力并不難,難的是不濫用權(quán)力?!?p> 老道說完便要走,寇準自覺他言語中另有玄機,恐是見到了奇人,忙問道,“請問先生貴姓?”
那老道頭也不回,唱和著離去,“馬奶美酒涼州西,賀蘭山下河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