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九洲，屬南州最荒最大，地大物博，卻地廣人稀，甚是荒涼。
離陽城于南州中心靠北，而瀘沽則在極南邊。從離陽一路南下至南海瀘沽，無一城一鎮(zhèn)或一鄉(xiāng)野小村，荒山遍野。
幸得南方雨水充沛，山野邱澤較多，樹木倒也蔥郁茂盛，反而形成了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
瀘沽灣的長河流域從北邊來，一直流入南海，這條長河自古就是離陽的護城河，從護城河順河南下，一定能走到瀘沽。
在長河流域大概距瀘沽還有百里處，有兩名年輕人傍河駐留，兩人相對，一人盤腿像是打坐，另一人則是隨意而坐，中間的火堆在夜晚山林里格外皝亮。
火光中能明晰看清兩人的面貌裝束，不盡相同。隨意坐著的年輕人穿著黑色貼身長袍，腳踏黑色長靴，面容清秀，風發(fā)之意，坐著也不難看出他的身形較為修長，披肩梳低而扎的長發(fā)在夜里輕風中紋絲不動。
坐得規(guī)矩的這人身著裝束則不像是中土人士，此人看著不過十八九歲，閉著眼眸，發(fā)髻不長卻扎裹得很高，向一叢雜亂的狼尾巴，衣著褐色短單衣，面龐嚴峻，單耳佩蟒蛇吊墜。
從燃火開始，兩人就不曾說過話，山林中的夜，氣氛格外壓抑。
很久以后，終究先按耐不住的是黑袍年輕人，他質(zhì)疑道：“事先聲明，再往南百里便是我的家鄉(xiāng)，一直往南走，也只有我的家鄉(xiāng)。你從出離陽城便跟了我六日，我不過問緣由，你該有自知之明，你非中土人士，來意何為，我甚是懷疑?！?p> 事實上，幾日來，兩人從未說過話。
佩帶耳墜的年輕人睜眼，眼神犀利無比，他用中土官話像是自介道：“淮易，蟒河流域大河流民，受家父之托，往南邊尋親的?！?p> 黑袍年輕人質(zhì)脅道：“我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到了我瀘沽膽有壞心，你的死或就無人可知。提醒你一句，我瀘沽都是同宗鄉(xiāng)民，你恐怕要去錯地方了。”
淮易不答，不受年輕人的脅迫，片晌后，他才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輕人雙手環(huán)胸，孤傲道：“南州離陽程儒森。”
……
翌日傍晚，天色漸暗。
在老鎮(zhèn)最北處，有一座石院座落在河上，正堂遠俯整個兩岸街，好似一座威嚴肅穆的龍頭。院落寬廣，下有暗河涌動，此為瀘沽祖宗祠。
堂內(nèi)正中央的臺位上三香從不熄滅，牌位層層堆疊矗立，好不莊嚴。
堂屋兩排坐滿了數(shù)十人，江老漢居左位第一，逐位排列，盡是些上了年紀的老輩人。
正因為老，才持有話語權。
江爨老漢吐了一口濃煙，開門見山道：“今日開祠，廢話咱也不多說。陳先生給你們送錢也有些年月了，平時對咱咋樣，自個兒心里也清楚，平白無故的送錢，自然是有他的用意，直說，陳先生是想讓咱遷居瀘沽?！?p> 早已釋然的話語中帶著云淡風輕，可在座其他人一時間卻無法接受，遷居二字一出，舉座嘩然，眾說紛紜，沸沸揚揚，盡是些低沉疑悶之聲，哪怕是年歲極長的老輩人也為之變色。
皆是議論，無人表態(tài)，江老漢壓了壓手，逐漸寂靜。他看向右邊第一座的比他還要瘦弱衰老的老人側(cè)敲旁擊道：“王老弟，你比咱小兩歲，也是看過南海潮起的人。陳先生說了，十年后，南海的潮水將更加猛烈，不可阻擋之勢，你表個態(tài)?！?p> 那老者搖頭擺了擺手不語，甚是無力。
“這陳摶陳先生又是何許人也？”
如鯁在喉的聲線細小難聽，倒也聽得清楚，此問出自無力老者身旁的第二座老人，此老人杵著拐棍，一副尖酸刻薄樣，穿著較為華麗，略顯富態(tài)，一手駐棍，一手撫須。
江老漢瞅了那人一眼，沒法給好臉色，回道：“陳先生是朝歌來的仙人?！?p> “仙人？”這尖酸老人突然嗤笑道：“老夫遠遠的瞧過這人，日日聚賭，莫說教書先生，不過黃口孺子二三斤兩？就還仙人？可笑。”
江老漢本就不想看見這個狗日的，不想他竟還說出如此刻薄之語，頓時呵斥道：“程福生！你狗日的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少在這兒胡言亂語！”
那程福生冷哼一聲，模樣丑陋至極，也不在意江老漢罵他的狗日的，不屑道：“這莫不是事實？那姓陳的說著教書，實地里又是個什么東西？！”
江爨怒火中燒，頃刻燃到嘴口，他怒罵道：“你個狗仗人勢的老東西！仗著程瀟林大人之遺威在老鎮(zhèn)作福作威、橫行霸道！大家不說你以為是怕你？！陳摶老哥又豈是你這老狗能說弄的？！”
“你老娘的胡說八道！”
程福生同怒，持著拐棍指著對向的老漢，又拿腔作調(diào)道：“我同家堂兄之事，輪得著你一個外人說道？我兄瀟林才乃真仙人！”
江老漢再罵道：“倚老賣老的狗東西！你緊著裝，看你還能裝幾年！若非同宗，看瀟林大人之面，老子早把你剮皮拉去海里喂魚！”
那程福生到底也是個人，活過大半輩子，從未歷來順受，哪里被人這般脅迫辱罵過，他哪里受得？終究憋不住那股憤氣，臉色陰沉，勾眼視眾，嘶聲道：“江川！你別以為自己練過兩年武，就膽敢如此欺人！這瀘沽還輪不到你當羊頭！你且問問他們答不答應！”
聲嘶力竭的刺耳啞音，好難聽。
眾人唏噓不已，皆是自顧故意回避，不說道，不摻和。程家兩極分化，在瀘沽人盡皆知。程瀟林一脈為鎮(zhèn)為民，好受擁戴。這程福生一支，仗著程瀟林一脈的威望，橫行跋扈，就像個天高地遠的土皇帝似的，鎮(zhèn)上人早就看不慣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得去招惹這條潑皮老癩狗。
此時被江老輩罵得狗血淋頭，眾人沒有拍手叫好才好，竟然還敢讓人為他說話？異想天開。
江老漢瞥眼冷哼一聲，不再糾結(jié)，舒了嗓子，嚴肅道：“言歸正傳，在坐的有幾位年過甲子，想必你們至少也該聽過七十年前的人間逐戰(zhàn)一事，陳先生說了，再過十年，動蕩的年代恐怕不亞于當初。當初咱們?yōu)o沽有遠瀘、瀟林兩位大人，最終支撐到朝歌來人，可那都是后話了，此后事關重大，咱們這堆老骨頭且不說，我想各位想必也不想黃土之后還瞧見自家后人遭受苦難合不攏眼吧？”
有人開始互相接頭議論，各抒己見。片刻后，有位中氣十足的無須老者問道：“江老哥所言，那陳先生之話能否當真？”
江爨釋語堅決道：“陳摶老哥到底是何人，我很清楚，他之所言得信，必信！”
有名末座的中年男人開口道：“老輩信陳先生，咱們自然也信得過老輩。陳先生人是很不錯，可要老鎮(zhèn)遷徙，這若是遷了，還是咱的瀘沽嗎？！”
“的確如此！”
有人附言道：“遷了，就不是瀘沽了?！?p> 江老漢凝重地抽著煙桿卷煙，說道：“陳老哥說了，只要根在，哪里都是瀘沽，倘若根都滅亡了，還空談個逑。留住根，才有咱心中的瀘沽。”
氣氛變得沉重，無人再議，無人再表。
江老漢在吐出最后一口濃煙，敲了敲煙桿，出聲道：“在座的各位都是鎮(zhèn)上有話權、將來進祠堂立牌位的人。今日在祠堂，面對祖宗，是對是錯聽天由命。大家意見不一，那就老規(guī)矩，舉手表決?！?p> 江老漢的一生如夢幻般的白駒過隙，他清楚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幾個年頭，他所希冀瀘沽遷移，不為自個也要為后輩們所想。他幻想著表決舉手要占多數(shù)才好，自己決然是其中一個。然而回歸現(xiàn)實，表決舉手同意地的確占多數(shù)，他自己卻沒能舉起手來，很可笑。
江老漢不知該喜該悲，卻有了定局。老漢起身，百感交集道：“既然如此，那便……”
“不可！”
一道黑色身影閃進堂屋，決然制止了江老漢的后話。
那人抻手毅然說道：“江伯，此事不可！”
江老漢看清了這人，煙桿脫手落地，砸出了火星子，他向他急步走去，拉著他的手，上下打量，一時間竟忍不住的熱淚盈眶，喃喃道：“長大了……長大了……”
此人正是瀘沽程家程瀟林之子程儒森，他雙手握住了江老漢的糙手，竟也動容道：“江伯老了……小子回來看您了?！?p> 在座眾人接二連三的起身，姓程的本家小子回來了，他們自然高興，一句接一句的問候著。
而程福生定睛一瞧，差些沒杵住拐棍，瞧清后，暗自喲了一聲，這不是自家侄兒嗎？！怎就回來了？他裝模作樣的笑瞇瞇道：“儒森，回來好啊?！?p> 事實上好個逑屁，這程福生巴不得這個本家親侄兒永遠不回來才好！
程儒森沒有回應他這個堂叔之話，而是拉著江老漢有一句沒一句的應著大伙，片刻寒暄后，他才放聲道：“各位叔伯長輩們先聽小子說一句吧?！?p> 一時間的安靜，他接著說道：“咱的瀘沽依靠著南海生存?zhèn)鞒辛松习倌?，我程家祖輩代代守護至今，薪火相傳，繁衍生息。瀘沽經(jīng)歷過最黑暗的南海動蕩，我程家依舊堅守，不曾有過動搖臨脫之心，遷徙瀘沽，我程家第一個不答應！至于那個姓陳的，我程儒森倒是想問問他一個外人有何權利來決斷我瀘沽的生存！”
程儒森變臉極快，此時雙眸發(fā)寒，問道江老漢：“江伯，那姓陳的在何處？！”
沒等江爨開口，有人回應道：“先前看陳先生向街尾去，大概是去海邊了?！?p> “江伯，小子去去就來。”
程儒森冷傲至極，對江老漢的言語中卻帶些溫慰。話音未落，不等眾人反應，他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離去，這是一道從堂屋外傳來的聲音。
來去自如，來去極快。
江爨老漢回神之時，早已沒了程儒森的身影，他卻仍舊放聲高喊道：“儒森！不可對陳先生有不敬之舉！”
至此，表決之行終止，或有再議，或許早已成了定局，一切取決于程儒森。
江老漢背著雙手，不滿道：“向祖宗們拜跪，然后都散了吧！”
老漢急于趕去海邊，對于程儒森的脾性，他再清楚不過，這要是對陳老哥做出什么不當之行，或是說出什么過人之語，惹惱了陳老哥，可如何是好？
而程福生，程儒森至始至終沒正眼瞧過他。
有名無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