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歐根尼沿著蜿蜒的小路,走到雅典城東的一角。這片被稱為“迪奧米亞區(qū)”的房屋低矮狹小,周圍還有一些隨意搭建的帳篷。他熟練地繞過路上的種種障礙,最終來到了一片鋪著細沙的空地邊緣。他在空地前掃視了一下,并沒有發(fā)現(xiàn)想要尋找的對象,于是轉(zhuǎn)過身向著靠近空地的一排小屋走去。
他拉開了一座土坯房的門,屋里一片漆黑,似乎沒有窗戶。門邊有兩條狗圍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屋里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咳嗽,第歐根尼站在一進門的地方,并沒有走進去。
“老師,我遇到了一個難題?!彼桓钠綍r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嚴肅而謹慎。
“咳咳。”黑暗中有白色的胡須晃動著,“你見到歐克里德了?”
“是的?!钡跉W根尼緩慢地說道,“如果一個人說‘我所說的每一句都是謊言’,那他有沒有在說謊?”
“‘說謊者悖論’,歐克里德的拿手戲?!卑蔡崴固┠岵痪o不慢地說,“對于這個悖論,我也沒有答案?!?p> “但我有一個應(yīng)對方法?!彼又f,“不要聽他的語言,要看他的行為。”
“他們認定呂空是最大的嫌疑人。”第歐根尼說道,“您覺得呢?”
“歐克里德有他的辦法?!卑蔡崴固┠嵬蝗粍×业乜人粤似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這件事你不要參與了,交給麥加拉人吧?!?p> “可是,對于蘇格拉底的家人,應(yīng)該是您更為看重吧?!钡跉W根尼罕見地表達了自己對老師的異議,“他們能做好嗎?”
“第歐根尼,我親愛的朋友?!卑蔡崴固┠嵘钗艘豢跉?,“我已經(jīng)快要八十歲了,沒有太多的心力來處理這些事情。你也是一樣,該多花些時間在自己身上?!?p> “是的。在我面對歐克里德時,我感到自己靈魂的堡壘遠沒有那么堅固。”第歐根尼點頭道。
“不妨想想,什么是靈魂,什么又是努斯?!卑蔡崴固┠峒又亓苏Z氣。
“好的,那我告辭了。”第歐根尼轉(zhuǎn)身出了房門,他想了想,還是向屋里問道:
“老師,您覺得他們能找到幕后黑手嗎?”
“咳咳。相信我,麥加拉人對于獵物的渴望,可比獵犬強烈多了。”
第歐根尼沒有關(guān)上房門,就這樣離開了。
這時,太陽漸漸轉(zhuǎn)到屋前,把漆黑的小屋稍微照亮了一點。兩個人影,映在了墻上。
……
歐克里德帶著他的學生們在仆人的引領(lǐng)下走出學園,他走得不慌不忙,仿佛心中已經(jīng)篤定了方向。
“老師,我們要先去找贊提普的下落,還是去追查那個叫呂空的演說家呢?”歐布利德斯有些著急地問歐克里德,之前與亞里士多德的辯駁激起了他的好勝心。
“追蹤,只是捕獵的一種手段?!睔W克里德對著他的兩名學生說道,“優(yōu)秀的獵人會設(shè)置好誘餌,等待獵物踏入陷阱。”
……
“什么,審判朗普洛克勒?”赫米阿斯看著墻上的布告,驚訝地說道,“他不是無辜的嗎?”
“看來這是歐克里德設(shè)下的圈套,等待敵人自投羅網(wǎng)?!卑⒗锼顾f,“試想,如果敵人是一個對蘇格拉底的家人抱有仇恨的人,怎么會錯過看到仇人之子被審判的場景呢?”
“不止如此?!眮喞锸慷嗟掳櫫税櫭?,“這個計劃看似簡單,其實有著很高的風險?!?p> “為什么?”阿里斯塔問道。
“還記得我們追查的起點嗎?是火油。”亞里士多德看著兩位朋友,“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火油是波斯出產(chǎn)的一種燃料,它燃燒快而且不能被水撲滅。”他沉聲分析道,“首先,如果這些火油來自波斯,就說明我們的敵人很可能有波斯人作為后盾,他們的人數(shù)可能并不少,目的也可能不僅僅是報復(fù)一兩個人那么簡單?!?p> “其次,我們現(xiàn)在并不知道,敵人手上還有沒有更多的火油,如果他們要繼續(xù)縱火,我們?nèi)狈?yīng)對的措施。這樣越是人群密集的地方,火油造成的傷害會越可怕?!?p> “最后,議事會如果考慮到了這一點,絕對不會同意歐克里德的這個計劃,因為敵人一旦在法庭周圍縱火,這無疑是將陪審團的所有人置于危險之中?!?p> “但雅典法庭的規(guī)則要求,如果由原告提起訴訟,法庭就必須召開?!卑⒗锼顾钢几嬲f道,“這里面寫著的原告是護衛(wèi)隊隊長利奧斯特納、智術(shù)師西奧多羅和石匠學徒普利阿摩斯,訴狀今日上午送達法庭,因此明日正午時分陪審團抽簽,下午正式開庭。這個程序一旦啟動,恐怕不是議事會可以停止的?!?p> “明日開庭?”亞里士多德驚訝地說,“這更奇怪了,如果設(shè)計一個陷阱,為什么這么匆忙?明天一切都可以準備好嗎?他們對計劃有這么大的信心?”
“議事會如果考慮到了你說的那些風險,也許會延遲幾天開庭。但如果他們都是一群蠢豬呢?”阿里斯塔說道,“雅典的議事會是輪流負責制,說不定今天的輪值人根本沒有腦子,任憑歐克里德說服了呢?”
“歐克里德……他的內(nèi)心比表面看上去要瘋狂的多?!眮喞锸慷嗟聡@了一口氣,“我懷疑,他原本的計劃就不是把朗普洛克勒當作誘餌,他的誘餌,是法庭上的所有人,是雅典城邦!”
“瘋狂……或者說勇敢?”阿里斯塔喃喃地道,“歐克里德宣布,他將親自在法庭上為朗普洛克勒辯護!”
“把自己放在最危險的地方?”赫米阿斯聽得有些發(fā)呆,“那我們怎么辦?”
“我們也要在法庭上出席?!眮喞锸慷嗟聢远ǖ恼f,“我們要保護城邦,哪怕只能提供一絲一毫的力量?!?p> ……
與此同時,雅典的市集上也張貼了明日召開審判的告示,市民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前來圍觀,一些人搖搖頭,因為明天所有公民都要參與抽簽,最終選出五百零一人充當陪審團。而不少人要因此耽誤自己白天的工作,他們可不喜歡在法庭上坐個半天。
一個瘦小的年輕人包著頭巾,好像有什么急事。他小跑著穿過市集,拐進了一條小巷。小巷盡頭的院落停著一輛馬車,車上有一個人正在觀望著什么。
年輕人向馬車上的人點了點頭,徑直進入房屋。這間房屋不大,卻坐著五六個人,他們的發(fā)色深黑,有的留著卷曲的胡須,有著帶著頭巾。房間正中是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他皮膚干癟,但眼睛炯炯有神。
“老師,我看到了?!蹦贻p人來不及坐下,搶先說道,“明天他們要審判蘇格拉底的兒子,朗普洛克勒?!?p> “看來我們在議事會的朋友發(fā)揮了作用?!崩先烁吲d地說道,“時隔多年,不想我在雅典的朋友比我想象的還要多?!?p> “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他身邊的一個帶著彎刀的壯漢說道。
“不要著急。聽說他們有智術(shù)師在法庭上?”
年輕人復(fù)述了一遍公告的內(nèi)容,又說:“我聽說,那個麥加拉人是被告的辯護人?!?p> “他有些技藝,但都是些糊弄人的小手段?!崩先苏f,“蘇格拉底的學生除了柏拉圖,其他完全比不上他的本事?!?p> “我想,城邦雇傭的智術(shù)師和學園的人也會在那。”年輕人補充了一句。
“不錯?!崩先速澷p地看了年輕人一眼,“色費索多羅(Cephisodorus),你越來越像一個合格的智術(shù)師了。”他環(huán)視四周,“智術(shù)能做的并不多,所以要用周密的計劃來補足它?!?p> “呂空,我們可不是智術(shù)師。”一個留著大胡子的中年人站起來,“我們武士用刀說話?!?p> “所以總督這次才讓我做你們的首領(lǐng)?!眳慰詹⒉恢?,“我用來說話的也不只是舌頭,還有血與火。”
……
雅典衛(wèi)城的城墻邊上,第歐根尼揉了揉眼睛,他好像很久沒有睡得這么安穩(wěn)了。他蜷縮在一個大木桶里,這時正被下午的陽光直射著。盡管雅典的秋天不那么寒冷,但他還是很享受陽光溫暖的觸感。
“什么是靈魂?什么是努斯?”他默念著老師告訴他的話,“下一步我應(yīng)該如何訓練努斯呢?”他又想到了歐克里德,那個老人在記憶中的樣子竟有些可怕。
“等等我,慢點?!薄翱禳c啊,一會兒就要開庭啦!”一些市民匆匆地從第歐根尼身邊走過。
“開庭?”第歐根尼站起身,疑惑地看著周圍。他攔下了一個正在跑過的年輕人:“是誰被控訴了?”
“蘇格拉底的兒子,朗普洛克勒。”那人嫌棄地看了第歐根尼一眼,“我想他們不需要狗站在邊上。”
“哦,那不一定,朋友,當你當上被告的時候可能巴不得有一條狗站在你身邊?!钡跉W根尼不假思索地回擊道,“或許連狗都覺得你無可救藥了?!?p> 說著,他不再理睬那人,而是背起布袋子,隨著人流向法庭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