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翁被一陣冷風(fēng)吹醒了,雨點借著海風(fēng)砸在他的臉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葉小舟之中,一個年輕人在距他不遠的地方靠著船舷蹲坐著。當(dāng)他發(fā)覺狄翁醒來的時候,就把一個水瓶遞給對方。
狄翁把清涼的淡水灌進喉嚨,接著一下子嗆了出來。他感覺喉嚨火辣辣的,連著整個胸膛都燒得生疼。他猜想自己一定是嘔吐過,只是不知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你是安全的,不要急著說話?!蹦贻p人似乎看透了狄翁的心思,“我們馬上就要靠岸了?!?p> “馬上?”狄翁睜大了眼睛,心中一陣緊張,“他們的目的地是哪兒?會不會把我?guī)Щ亓藬⒗???p> “我們馬上就要到拉卡代蒙人的地盤了。”年輕人接著說道,“你要試著站起來的話,腿可能會有點軟,頭可能會有點暈?!?p> “拉卡代蒙?”狄翁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下意識地認為自己聽錯了這個地名,但接下來他就看到了一艘艘裝飾著金色拉姆達字母的船只,它們與自己的船駛往同一個方向:港口。
狄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極盡目力向港口張望著,船上的年輕人站在了他的邊上,扶住了他的胳膊:“不要著急,我們不會??吭谶@里,而是會沿河上溯直接到達斯巴達城下?!?p> “沿河?”狄翁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地圖,他曾經(jīng)在戰(zhàn)斗中無數(shù)次研究過:斯巴達城邦在歐洛塔斯河的西岸,而這條大河一直向東南方向流入拉科尼亞灣。
小船如同一尾游魚般順風(fēng)而行,即使在河口也沒有降下速度。狄翁看到許多奴隸和平民在港口來來往往,他們有的穿著多利亞長袍,有的則赤裸上身,但當(dāng)他們看到自己乘坐的小船飛駛而過時,卻都不約而同地匍匐在地。
“這是國王的船?”狄翁盡管有很多疑問,但還是把它們埋藏在心里——他一直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流亡者,而安全和隱蔽才是他最需要的。
“你得喝點水?!蹦贻p人再次把水瓶遞給他,“你的疑問需要自己去尋找答案?!?p> “我該怎么稱呼你呢?”狄翁喝了一口水,才發(fā)出了嘶啞的聲音。
“你可以叫我阿里斯坦德?!蹦贻p人熱情地說道,“也可以稱呼我為‘占卜師’?!?p> ……
帖該亞城,伊巴密濃達剛剛率軍駐扎入城內(nèi),就接到了一封加急的探報?!坝腥税l(fā)現(xiàn)了阿爾克西勞二世的軍隊?!彼匀或T在馬上的潘梅尼斯說道,“他們還是回來了?!?p> “兵貴神速?!迸嗣纺崴闺p腿交叉跳下戰(zhàn)馬,“在帖該亞補給整頓兩天,然后馬上出發(fā)?!?p> “讓大部隊整頓兩天,圣隊跟隨我明早就出發(fā)?!币涟兔軡膺_說道,“據(jù)說阿爾克西勞已經(jīng)逼近了拉科尼亞,我們要在他們回援之前拿下斯巴達。”
“只靠三百人能行嗎?”潘梅尼斯忍不住問了一句,“斯巴達仍然有人留守?!?p> “留守的王是阿奇達慕斯,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币涟兔軡膺_搖了搖頭,“我們要避免地面推進和狹窄的山坳,而是繞道山上,居高臨下向城內(nèi)沖鋒?!?p> “看來你已有打算。”潘梅尼斯不再追問,“明天黎明,我會把圣隊帶到你面前的?!?p> “路上有減員嗎?”伊巴密濃達又追問了一句。
“有十二名減員,損失了二十幾匹馬?!迸嗣纺崴沽⒓椿卮?,“人員方面,我選拔了一些色薩利騎士補充進隊伍,至于馬嘛,帖該亞人應(yīng)該給我們準(zhǔn)備一些替換的牲口?!?p> “跟他們要四十匹馬,連帶草料?!币涟兔軡膺_不假思索地說道,“告訴他們大軍就在后面,他們的損失會得到補償?!?p> 潘梅尼斯沒有答話,而是一拍馬背,如風(fēng)般馳去。伊巴密濃達看著他的背影,再次陷入了沉思。
帖該亞人費了整個下午和晚上的時間,才找到了三十匹可以上戰(zhàn)場的牲口,這是全城僅有的戰(zhàn)馬。潘梅尼斯的馬鞭甩在了一個負責(zé)后勤的官員身上,但對方已經(jīng)徹底無計可施,只是躺倒在地,聽?wèi){發(fā)落。伊巴密濃達攔住了想要繼續(xù)施暴的潘梅尼斯,因為這毫無意義。
“就餐后立刻出發(fā)?!彼麑㈦S身攜帶的革囊系在馬脖子上,接著翻身上馬,底比斯圣隊的騎士們趾高氣揚地跟著他離開了帖該亞城。而本地居民冷漠地看著這群出征的戰(zhàn)士們,戰(zhàn)爭,對于他們而言,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
“他們沒出全力?!迸嗣纺崴箲崙嵅黄?,“我們是在為了他們打仗,可他們看我們的眼神像是仇人?!?p> “也許他們本不愿打仗?!币涟兔軡膺_小聲說了一句,也不管對方是否聽到,只是在馬上繼續(xù)看著地圖。
“勝利,只有勝利才能改變他們的態(tài)度?!彼匝宰哉Z道,“沒有人愿意站在失敗的一邊,哪怕他們號稱是自己人。”
……
狄翁和他的船只??吭谝粋€叫佩拉納的小鎮(zhèn)購買補給,在船上的這幾天,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條船根本沒有配備水手,所有事情都是那個叫阿里斯坦德的年輕人處理的。在他下船補充物資的時候,狄翁負責(zé)看守著船只。
“你是船長嗎?”一天,狄翁這樣問道。得到的卻是對方的否認,“我不是船長,船長在他自己的座艙里,不會出來?!?p> “這條船還有座艙?”他這些天一直在甲板上睡覺,阿里斯坦德也沒有離開過船舷,這讓他以為這就是船上的全部空間了。
“如果有必要,船長會來見你的?!卑⒗锼固沟轮M莫如深地一笑,“如果你身體恢復(fù)了氣力,就幫我把這些淡水和食物搬上去吧?!?p> “你沒有買點酒嗎?”狄翁疑惑地問,“常年在海上的水手都會常備著些烈酒?!?p> “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只喝水了?!卑⒗锼固沟潞敛谎陲椀卣f道,“我以前的軍隊長官怕飲酒誤事,總是讓人把酒換成水?!?p> “軍隊?”狄翁默默地記住了這個信息,但并沒有進一步打聽對方的經(jīng)歷,他轉(zhuǎn)而問道,“街上有什么消息?”
“阿爾克西勞就在這里?!?p> “什么!”狄翁一下子跳了起來,船只隨著他的動作劇烈搖晃著。他急忙問道:“斯巴達王怎么會在這?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斯巴達重步兵的隊伍?!卑⒗锼固沟聦Ψ降膯栴}感到毫不意外,“還看到了阿爾克西勞二世本人?!?p> “你認識他?”狄翁隨即自嘲地笑了笑,“我早該想到的,這艘船就屬于斯巴達王,所以才會暢行無阻,不是嗎?”
“不是?!卑⒗锼固沟碌幕卮饘⒌椅痰脑挾铝嘶厝?,他接著說道,“我以前并沒有見過這位國王,我這次見他是為了告訴他一個消息?!?p> “什么消息?”
“底比斯的軍隊正在向斯巴達城邦襲來?!?p> 狄翁再次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且不說底比斯人如何跨越了整個阿卡迪亞強襲斯巴達,單說這個消息對面的人是如何獲得的?過去的幾天里,他都和自己一起在船上??!
“斯巴達,那也是我們的目的地?!卑⒗锼固沟律袂槲⑽⒂行┟糟?,“我要把你送到那里,你可以在那獲得一席之地。而我也有自己的任務(wù)?!?p> “什么任務(wù)?”狄翁脫口而出,但隨即后悔提出如此愚蠢的問題。
“戰(zhàn)勝我從前的長官?!卑⒗锼固沟侣冻隽艘粋€苦澀的笑容,“這是我的命運。”
……
天氣一直不好。這是伊巴密濃達最擔(dān)憂的事情。從進入拉科尼亞平原的那天起,小雨就一直斷斷續(xù)續(xù)下個不停,這讓騎士和戰(zhàn)馬都十分疲憊。草地濕滑減緩了馬匹行進的速度,讓他們比預(yù)計晚了半日到達斯巴達城外。
當(dāng)他們能夠遠遠望見斯巴達城墻的時候,天色終于轉(zhuǎn)晴了。伊巴密濃達看到城墻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士兵,城門根本沒關(guān),倒顯得空空蕩蕩的。三百名騎士沿著城外的山坡一字排開,只等一聲令下,就會將斯巴達置于馬蹄下蹂躪。
“等到日中?!币涟兔軡膺_下達了命令,“現(xiàn)在,用餐,喂馬,檢查武器?!?p> 三百名騎士一致地下馬,拿出準(zhǔn)備的干糧和草料,接著檢查著自己的盔甲和武器。他們做完這些準(zhǔn)備,太陽正好轉(zhuǎn)向正中天。
“勝利在我們眼前?!币涟兔軡膺_將頭盔帶上,雙手一提馬的韁繩,“沖!”
伊巴密濃達的策略十分明確,他要避開巷戰(zhàn),因為那里不適合騎兵施展,而且在街巷之中行進很容易受到來自屋頂和衛(wèi)城上方的攻擊。他的目標(biāo)是占據(jù)有利地形,直擊王宮,俘虜那里的斯巴達留守王族和元老們,這樣敵人便不戰(zhàn)自潰。
戰(zhàn)馬奔跑掀起的沙塵籠罩了斯巴達,他們毫無阻礙地進入了下城區(qū),那里根本沒有平民在街上活動,反而讓騎士們行動更為便利。大隊朝著王城直撲過去,并沒有人在屋頂站崗,也沒有敲鑼報警的聲音。
“情況有些不對?!币涟兔軡膺_腦子里一瞬間轉(zhuǎn)過了很多想法,但潘梅尼斯已經(jīng)指揮手下沖進了衛(wèi)城。他們用標(biāo)槍投射每一個看到的拉卡代蒙人,很快就來到了城中心的位置,這就是王宮。
與大多數(shù)城邦一樣,斯巴達人的衛(wèi)城也在一座小山上,由于斯巴達三面環(huán)山,這里背靠懸崖,易守難攻。騎士們在崎嶇的山路上緩慢行進,他們不得不下馬步戰(zhàn),但這并沒有讓他們喪失斗志,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絕對有把握在步戰(zhàn)中獲勝。
敵人從城垛口后面探出頭來,他們不是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重步兵,只是普通市民臨時組成的輕步兵,但是作戰(zhàn)依舊勇敢。這些斯巴達人給底比斯圣隊的前方制造了些許麻煩,但很快就被剿滅。
潘梅尼斯眼睛通紅,他感到勝利就在前方,沖入王宮!他心中只有這一個念頭,但斯巴達人的勇猛讓他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列陣!”隨著他的一聲號令,騎士們有序地排列成方陣,前排的士兵舉起盾牌,后排則將手中的長矛平端,指向前方戰(zhàn)友的左側(cè)。
看到方陣成型,潘梅尼斯一顆心終于落地了,這架戰(zhàn)爭的機器將無情地碾壓擋在前方的任何人。敵人似乎開始動搖了,他們很快撤退回城墻后面,看起來是打算倚靠城墻死守。
就在潘梅尼斯要下達沖鋒命令的時候,他聽到了箭矢破空的聲音,士兵們立刻舉起盾牌,但密集的弓箭像雨點一樣傾瀉下來,讓許多底比斯士兵掛了彩?!皼_鋒!”潘梅尼斯知道,對付弓箭手的最佳方式就是迎面沖上去,一旦進入近戰(zhàn),對手將毫無還手之力。
“沖鋒!”這聲命令并非潘梅尼斯發(fā)出的,而是從對面?zhèn)鱽?。一隊人馬從王城殺出,他們高舉著長矛和圓盾,如兇神惡煞般席卷而來。為首的將領(lǐng)頭戴著裝飾著紅色羽毛的頭盔,揮舞著鐵劍,一馬當(dāng)先地沖向底比斯人。
“這是斯巴達人最后的精銳?!币涟兔軡膺_反而放下心來,“領(lǐng)頭的應(yīng)該就是阿奇達慕斯?!眹跎硐仁孔涫撬拱瓦_的傳統(tǒng),而阿奇達慕斯顯然是一位悍不畏死的戰(zhàn)士。
斯巴達人與底比斯人的前鋒接戰(zhàn)了,盡管山路狹窄,底比斯人還是占據(jù)著優(yōu)勢——他們的長矛比對方長出一截,而且訓(xùn)練有素。在盾牌與長矛的配合下,斯巴達人被困在了山道正中,看起來他們的覆滅只是時間問題了。
“起風(fēng)了?!币涟兔軡膺_在陣線一側(cè),清楚地感到了風(fēng)向的變化,有風(fēng)從敵人身后吹來,而且風(fēng)聲越來越大。
“這不是夏季應(yīng)有的氣象?!彼櫰鹆嗣碱^,“對方的陣營里有智術(shù)師!”
山坡上的底比斯士兵卻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天氣的變化,他們一心作戰(zhàn),毫不在意有雨點打在臉上。哪怕這雨勢漸漸加大,這些飽經(jīng)戰(zhàn)陣的士兵同樣不為所動。
伊巴密濃達卻已經(jīng)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他急迫地發(fā)出指令:“散開陣型,穩(wěn)步后退!”但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雨掩蓋了他的聲音。
颶風(fēng)裹挾著箭矢一般的雨點敲擊在底比斯人的頭上臉上,他們的頭盔被打的咚咚作響。士兵們根本睜不開眼,而斯巴達人背風(fēng)而立,仿佛根本不受影響。
“后退!”潘梅尼斯也發(fā)現(xiàn)了異常,一陣狂風(fēng)吹掉了他的頭盔。他慌亂地組織士兵們變陣,但敵人的箭矢隨著風(fēng)雨再次襲來。拉卡代蒙人好似從暴風(fēng)雨中獲得了力量,他們高舉著武器奮力刺殺著被颶風(fēng)沖散的底比斯人,有如神助。
烏云遮住了天空,白晝?nèi)缤谝?。三百人的底比斯圣隊被不到一百名斯巴達人反推著退下衛(wèi)城,此時,再紀律嚴格的士兵也無法保持鎮(zhèn)定了。他們放棄了隊形,隨意揮舞著長矛,但失去陣型和距離,他們很快被手持短劍的斯巴達人刺中,倒在地上。
伊巴密濃達仍舊保持著鎮(zhèn)定,他讓士兵們加速后撤,自己卻站在了隊伍的最前端。他一手舉起盾牌,另一只手卻沒有拿武器,而是抓著那個不離左右的革囊。此時,斯巴達人已經(jīng)逼近了他,他們用帶血的武器對準(zhǔn)了他。
“在沒有太陽之處,就由月亮帶給你們光明吧!”伊巴密濃達扔掉了盾牌,從革囊里抽出了一副銀色的弓箭。他張弓搭箭,對著斯巴達人的后方猛地射出一團耀眼的銀光。
黑夜消散了,在風(fēng)雨交加聲中,人們清晰地聽到一陣野獸的怒吼。伊巴密濃達仍然保持著開弓的姿勢,大聲吼道:“放過那些可憐的士兵,屬于你我的狩獵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