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huán)佩中發(fā)出凄厲悲涼的鬼哭,嗚嗚咽咽,百十人之多,聽起來宛如崩騰的海濤。
江芹頂著一身雞皮疙瘩,向上瞥,恰和他目光相接,那張俊逸的臉孔,玉雕冰塑一般沒有任何表情,讓人琢磨不透喜怒。
“這是……?”鮫人仰過面,氣若游絲。
靜靜地聽了片刻,雙眼猛然瞪大,暗淡無光的眼珠向外凸出。
宋延道:“這些皆是龍門村百里以內(nèi)的無辜冤魂。你可知道你所布下的咒陣,在囚禁惡徒亡靈的同時,吸納了它們。它們無法逃離,只能日日夜夜受惡靈折磨,用自身魂魄作為供養(yǎng),以至于亡魂殘損,再難入輪回?!?p> “……”
聞言,鮫人痛苦地閉上眼。
淚水宛如溪流緩慢地流進(jìn)雜夾白發(fā)的亂發(fā)中,胸口一拱,又涌出一大口的血,順著下顎,染透了麻衣。
江芹使勁向前挪了兩步,伸手之前,聽見了宋延透著寒氣的警告:“水患讓山下多少村民流離失所,江姑娘是想與妖同情嗎。”
“殺了它——!殺了它——!”
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村民們一面用竹竿敲地,一面高喊。
太陽穴猛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江芹忍不住撐住額頭。
一波一波鈍痛間,她看見鮫人眼神渙散,發(fā)顫的手在裙上擦過,還沒等抵達(dá)另一側(cè),神情猛地一松,右手松弛下去,噗地落在腹部。
它嘴邊的血跡還沒干透,江芹越過那抹紅,盯著它癟下去的胸膛望了許久,可是那兒沒能再次伏起來。
她閉了閉酸澀的眼,向它湊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托起它的左手。
殿門外兩道血痕上,剮蹭掉的銀鱗五彩斑斕,血漬由濃變淡向外延伸,至某處驟然停下,氣絕身亡的老者身下緩緩地漫出紫黑色的血液,看起來宛如一朵有毒的花。
江芹自動地屏蔽掉耳邊的喧囂。
這里天氣永遠(yuǎn)晴好。
只有白日,沒有暗夜。
云霄之中傳來仙鶴的鳴叫,日光閃著光斑,清風(fēng)徐徐,身旁的小豆芽靜靜伏在尚有余溫的尸體上,沒有哭。
江芹坐著,手中一沓紙張被風(fēng)吹得次第掀起邊角。
她低頭,有些驚訝地壓住,拇指指腹從下往上撥,紙角竟出現(xiàn)了一只快活游動的小魚。
每一次撥動,小魚仿佛有了生命,躍然紙上。
明白鮫人死前擦干凈手想從左袖里取出什么,江芹長久地沉默了。
他是個魚癡,一點(diǎn)沒錯。
身心疲憊到極限的江芹在黑漆漆的弟子房中睡了個天昏地暗,中途做了一場好夢。
她夢見張濟(jì)元領(lǐng)著胞弟坐在江岸邊,少年用樹枝做筆,耐心地在教弟弟識字。清澈的江面忽然躍起一只藍(lán)背銀邊的魚,在空中劃了個弧線,落水濺起叢叢水花。
那些水花皆似泡影,泡沫中藏著各式各樣的回憶。
夢醒之后,混混沌沌地。
她掀開被子坐了起來,一時分不清到底鮫人和張濟(jì)元是一場夢,還是自己身處這個夢以外,更大的一場夢之中。
村民已回到龍門村重建家園。
聽說要出遠(yuǎn)門,還是上京城,慎思陰霾一掃而空,心情好得不得了,連著早起兩日收拾行囊。
江芹昏睡了兩天,醒來后對時間的概念更加混亂了,找到言靈時,她正在一處叫“別太清”的池子邊照料那些殘損的亡魂。
問起小豆芽,愁眉不展的言靈臉上總算有些喜色,“芹姐姐不用擔(dān)心,大師兄會為小安擇一戶最適合他的撫養(yǎng)人家,讓他能平安健康地長大成人。”
江芹點(diǎn)頭:“這樣一來,他們也能安心了?!?p> 兩人肩并著肩,靜靜聆聽松針掉落。
半晌,言靈輕嗯一聲,指向池中某一處。江芹著眼看去,藻荇漂浮的水面下,有一縷細(xì)如銀針的光正在游動。
“它將自己的元丹拆散,其中一半化成飛魚環(huán),小安有了飛魚環(huán),不僅增長靈識,還能不受妖魔侵?jǐn)_。直到消亡的最后一刻,它還掛念著小安?!毖造`抹去眼角的淚,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江芹,“所以,芹姐姐,妖不全是冷血無情,濫殺無辜的,對嗎?
江芹讓她問住了。
畢竟這個世界對她來說,還是太陌生了。
她不敢輕易回答,認(rèn)真想了許久,才開口:“妖我見得不多,但是我認(rèn)同碧虛郎的說法,妖也好,人也好,只能分善惡,不能論種族?!?p> 言靈表示贊同,半晌,略為苦澀地笑了笑,“它叫碧虛郎啊,原來妖和人一樣,有自己的名字?!?p> 松香淡淡地裹挾在風(fēng)中,令人不由自主寧靜下來。
兩人不自覺地挨得更近。
“靈兒,有件事我想一直不明白。”江芹昂起頭,視野中一簇簇生機(jī)盎然的綠意,“碧虛郎獻(xiàn)祭對妖而言就是心臟的元丹,侵占張嬸的身軀,那它算是變成人了吧?”
言靈默認(rèn)地點(diǎn)頭,“嗯,我和它幾次接觸,沒有察覺到一絲絲妖的氣息,結(jié)界也不曾感應(yīng)到有妖入侵。如果沒有避水珠出現(xiàn),師兄……大概也不能分辨?!?p> 言靈偷偷看她一眼,立即低下頭,“芹姐姐,其實(shí),大師兄是個面冷心熱的人?!?p> “是嗎?!?p> “大師兄為了收容無家可歸的村民,強(qiáng)行破開一道師父設(shè)下的隱門,因?yàn)檫@樣,受了嚴(yán)重的內(nèi)傷。還有……我被附身的那次,大師兄同時收集了那么多的亡魂,耗費(fèi)了大量的修為。他把他們安頓在這,是出于好意。殘損的魂魄可以獲得天地靈息的滋養(yǎng),有朝一日,或許能夠復(fù)原……”
言靈似乎有些無所適從,“芹姐姐,你別誤會大師兄,別討厭他。”
“討厭他?”江芹有苦難言地看著言靈,牽起嘴角苦笑,“哪跟哪呀,該我求神拜佛,希望他千萬別討厭我?!?p> “哦對了,聽慎嬌嬌說,你們要去汴京?”
一聽這話,少女好不沮喪,“京中有人焚燒了師父的血符,肯定有重要的大事,想請師父出手相助。大師兄說,師父他老人家雖然不在了,但我們不能失信于人。他還說,上京之前,先送芹姐姐回家?!?p> 這就要和攻略對象分道揚(yáng)鑣了?
“什么時候動身呢?”江芹問。
“即刻?!?p> 聞聲,言靈和江芹俱是一凜。
江芹抬頭,只見宋延立在風(fēng)中,衣帶飛揚(yáng),點(diǎn)漆般的黑眸,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外界是清晨,下著濛濛細(xì)雨,江面煙波浩渺,小船籠罩在一層淺白的霧色之中。
中年船夫穿著蓑衣,頭戴斗笠,兩手緊握木槳有節(jié)奏地劃動著。
船向前行進(jìn),兩岸斜生的樹上,承受不住雨露的樹葉垂了下來,滴滴答答。
言靈慎思靠著睡了過去。
對面的宋延,一座冰雕似的閉著眼睛,不知睡是沒睡。
暈船吐過一回的江芹掀開船尾的布簾,有氣無力地探出腦袋,呼吸著江上的空氣,好讓自己的胃部舒服一些。
她靠著船壁,漸漸打起盹兒,是夢非夢般依稀看見小船行經(jīng)的江岸邊,站著兩個俊美的少年,潮濕的霧氣中,兩張眉目如畫的面孔若隱若現(xiàn)。
臨岸傳來放牛小兒的哼唱:
清清江上水波蕩,江陵好風(fēng)光。
綿綿春雨似情長,船上有雙雙。
……
歌聲漸漸在身后遠(yuǎn)去。
等江芹睜開眼,發(fā)現(xiàn)雨停了。金光破開烏云,江面霧氣散去,視野里頓時清明起來。
船夫聽見艙里有動靜,悶得無聊正愁沒人說話,順嘴一問:“幾位客官可是趕著去桃源縣里買酒?”
“那兒能有什么好酒?!鄙倌觌p手抱在胸前,瞥了眼江芹,語氣不善,“我們趕著送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