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來喜鵲在枝頭嘰嘰喳喳叫，天大的好兆頭。
張縣令多日不展的眉頭總算舒開，動用上家中最好的廚子，預(yù)備了滿滿一大桌雞鴨魚肉的豐盛飯菜。
“下官以茶代酒敬你們！多謝幾位道長肯留下相助，為老百姓們解困，實在是功德無量啊?！睆埧h令激動地眉飛色舞，說話時松弛的雙下巴止不住顫抖。
古色古香的廳堂中擺放著一個青口大瓷缸，缸上堆放著十幾塊潔白的堅冰。
堂外驕陽似火，堂內(nèi)涼風(fēng)習(xí)習(xí)。
丫鬟們垂手立在屏風(fēng)前，羞紅了一張臉，眼神忍不住往年輕男子身上瞥。
宋延舉杯，神情雖一如既往的淡然，話卻謙遜有禮：“張大人不必客氣，滌蕩妖邪本是我等應(yīng)盡之事?！?p> “我?guī)熜謬朗氐酪?guī)，從來滴酒不沾。”慎思夾了只紅燜大蝦放進言靈碗中，嘴邊泛起古怪的笑，“張大人您還是以茶代茶來得合適。”
經(jīng)過昨夜義莊一事，他對這個桃源縣令的評價只有五個字：膿包加蠢材。
他想不明白這樣一個人，如何考到功名當(dāng)上官的。
眼下萬般討好，不過有求于人，為了留住他們，好替他查案捉妖。
“是是是，下官有欠思量，說出的話不妥當(dāng)，道長莫怪。”
張縣令諂媚地應(yīng)下他的話，小心翼翼打量起三人的表情，笑問言靈：“想必菜色不合小道長的胃口，不知小道長喜歡吃什么？只管說，我立刻讓廚房備來?！?p> 言靈難為情地搖了搖頭。
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鼓起勇氣道：“案發(fā)時芹姐姐和我們在一起，不可能下山去殺人，我們能為她佐證，大人您為何不肯放人？”
“這個嘛……”
怎么哪哪都碰釘子。
體胖怯熱的張縣令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捏起絲緞長衫的袖口，頻繁地在鼻翼兩側(cè)輕壓：“幾位道長的話固然不會有假，可……可民心惶惶不安，一日沒有抓著江家慘案的真兇，百姓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江家小姐不是下官一句話，說放便能放的?！?p> “吃菜，吃菜，幾位道長多進一些，用過飯，下官命人帶著幾位上江家看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說著傾身，眼前有什么夾什么，往三人碗里分別夾了一筷子菜肴。
眼看胖縣令用自己剔過牙，還帶蔥花的筷子給他夾了一只雞腿壓在飯上，慎思嫌惡地皺起眉頭，又在桌下拉了拉言靈的手，瘋狂給她遞眼神。
唯宋延神態(tài)鎮(zhèn)定，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張縣令心中有一絲心虛，打量著他半晌，畫蛇添足般補充：“衙門里還有官務(wù)堆積如山，下官實在抽不開身，宋道長見諒。”
“老爺——”
門外露出一張神色匆忙的臉，家丁走得急，險些被門檻絆到。
進屋后附在張縣令耳邊，壓低聲音飛快嘀咕了幾句。
張縣令的臉登時垮了。
他抱歉地沖客人笑笑，一扭頭，捂著嘴罵了一句：“養(yǎng)你們有何用處，找?guī)讉€人來把他攆走。”抬頭又大笑了幾聲。
起身拱手致歉，“家中妾室身子不適，幾位慢用，恕我失陪。”
宋延率先起身相送：“無妨，張大人自去?！?p> 那背后濕透了的身影匆匆離席，剛走出花廳，立即跳起腳來給家丁后腦來了一掌，擺起架子，一面低聲數(shù)落著下人，一面走出月洞門。
宋延默然望著，直至最后一寸華貴的衣袍消失在視野中。
回首時，言靈和慎思已起身。三人耳力甚好，早已聽出了玄機。
張遠山一路罵到宅門前。
此時門外圍攏了不少看熱鬧的小老百姓，交頭接耳地議論，眼神不住往宅內(nèi)門瞟。
眾目睽睽，幾個門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敢輕易動手，以免惹禍上身。
階下跪著個男人，年約五十左右，灰色長衫展在身后，把頭磕得砰砰響，一下一起間，能看見他汗如雨下的臉以及磕到發(fā)腫的額頭。
“我家小姐絕不會殺父弒母，內(nèi)有隱情，請青天老爺明察——”
“我家小姐絕不會殺父弒母，內(nèi)有隱情，請青天老爺明察——”
來來去去，就這一句話。
“你，你，這是做什么呀。”張縣令氣得渾身顫抖，還要上前扶人。
不忘扯著個笑容對面不遠處的圍觀群眾，牙縫卻擠出憤恨的低語：“你個刁民，在我府宅前大呼小叫做什么，要喊冤上衙門！”
一只胖手隔著衣，使狠勁兒地揪起對方一塊肉來。
片刻后甩開，眼底露著兇光，壓低了聲警告他：“石錄，你這把年紀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衙門的棍子，想想你能承受住幾棍！可有得是刑具伺候。”
“大老爺，您終于肯出來見我了?！?p> 石錄生了張苦相臉，兩道濃眉向下撇著，一雙小眼下方耷拉著簾子般大的眼袋。一有表情，額頭上便浮現(xiàn)出梯田般的抬頭紋。
雙手垂在兩側(cè)，微躬著身體向前傾，低頭無比恭敬道：“小姐在大牢里關(guān)押著，我不能不來。大老爺，看在我家已故去的大爺還有二爺?shù)拿孀由稀?p> “行了！”張縣令出聲低斥。
意識到后機警四顧，觀察周圍百姓的神色，再次掛上虛假的笑意，將雙手背在身后，狀似親切，話卻狠絕：“跟我這兒死纏，不如去無極殿給你家小姐上柱高香！再抓不住狐妖，她就是那只狐妖！”
石錄驚惶地抬起眼，嚇到發(fā)白嘴巴持續(xù)顫抖著。
“張大人?！?p> 張縣令轉(zhuǎn)頭，見是宋延，嚇了一跳，不知他什么時候來的，聽到看到了多少。
他龐大的身軀擋住石錄，臉色瞬間由陰轉(zhuǎn)晴，搓著手嘿嘿笑了：“宋道長這就用完飯啦……”
領(lǐng)略過張府的鋪張豪奢，見識到張縣令切換自如的兩幅面孔，身為父母官，如此昏庸不恤，著實令人不齒，人前尚且這般，人后不知如何搜刮民脂民膏。
想到他恐嚇的言語，宋延眸光一沉，語氣中不由夾了些許寒意：“這位便是大人口中‘身體不適’的妾室？”
張縣令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依門的少年“嗤”地大笑出聲，熟練地給他添了一把堵。
“既然求我?guī)熜至粝虏榘福瑥埓笕诉@樣遮遮掩掩，不大好吧?！?p> 張縣令愣了片刻，回味過來，忙不迭賠笑臉：“道長玩笑了……”挪了挪身軀，拽來石錄，“他，江家的老管家，前來為道長們帶路的，是不是??？”
石錄低垂著一張黃臉，悶不吭聲。
十個悶棍打不出一個屁，張縣令暗罵一句。
旋即對門房努嘴擠眼，“來人啊——備馬，套車，送幾位大理寺的高人去江家查案?！?p> 大理寺？
宋延察覺到他話中的深意，不禁眉頭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