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看起來像黑社會的司機竟如此體貼，小雪和爺爺感動得連連向他道謝。爺爺把小雪抱下車，坐在路邊的草地上舒展筋骨，大口呼吸著山間的新鮮清涼的空氣。司機也下了車，站在路邊抽煙，留給他們一個酷酷的背影。小雪的臉上漸漸恢復(fù)了血色，心里也好受多了。她隨手摘下一朵野花，細細嗅著清淡的香氣。
“爺爺，有什么辦法可以把這里的野花送給媽媽嗎？”小雪沉醉在花香里，突發(fā)奇想，向爺爺請求道。
“嗯……可以采一些干枝梅編成花環(huán)帶給媽媽。這種花沒什么水分，能保存得久一些?！?p> “哇，爺爺也太厲害了吧！怎么什么都會！”小雪像小鹿一樣跳了起來，和爺爺一起，在草地上采了一大束干枝梅。爺爺盤腿坐在地上，挑選合適的花材，開始編了起來。
司機抽完煙，也好奇地湊過來看。只見干枝梅的莖干上不長葉子，細碎的小花擠擠挨挨地開滿枝頭，像散落的星星。顏色繽紛多彩，紫的粉的白的都有，越到花心顏色越深?；ò晗袷怯貌噬櫦埣舫桑⊙┥焓帜砹四?，摸起來也像紙。
爺爺笑著對小雪說：“這種花為了適應(yīng)高寒干旱的氣候，進化成現(xiàn)在的樣子，真花也像是假花了?！彼峙ゎ^對司機感慨道：“生活不也是這樣嗎？人啊，總是對事物的真假好奇。小時候覺得什么都是真的；長大點又覺得什么都是假的；再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就是半真半假；到現(xiàn)在這個年紀，是真是假其實都無所謂了?！?p> 大漢微微一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小雪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是搖著爺爺?shù)母觳踩鰦烧f：“您之前不是答應(yīng)教我唱那首很好聽的歌嗎？現(xiàn)在正好有空，是不是可以教了？”
爺爺抿嘴笑了。他手里編著花環(huán)，腦子思考著將歌詞譯成漢語，嘴上一句句地教小雪唱了起來：
月夜多清爽喲，
銀星把眼眨。
分別這樣久喲，
思念中把歌唱。
遙望天邊的群山，
像是在我手掌上。
親愛的人兒，
就像在我身旁。
月光下的草原，
多像一幅美麗的畫。
雖然與你遠隔千里，
但愿此時共天涯。
低沉的男聲和清亮的童音流淌交匯，如泣如訴，哀而不傷地在上空盤旋。連白云都在山間駐足流連，不舍得離去。一曲終了，坐在一旁的司機羞赧地問道：“這歌，也能教我唱嗎？”
爺爺欣然同意了。小雪跳起來，拉司機大叔坐得更近些。爺爺起了個頭，司機笨拙地跟他們一起唱了起來，渾厚的嗓音意外地好聽。
學(xué)唱了幾遍，花環(huán)就編好了。爺爺把它戴在小雪的頭頂。不想花環(huán)太大，一下子從小雪的頭頂滑落到脖子上，成了漂亮的項圈。小雪癢得咯咯直笑，鬧著要三人把歌曲完整地合唱一遍。
小雪用手打著拍子，大家都認真地唱了起來。唱著唱著，司機聲音一哽，猛地把臉埋在胳膊里，嚎啕大哭。
小雪被嚇了一跳。爺爺也慌了神，忙推問他是怎么回事。
司機抬起滿是鼻涕和眼淚的臉，失聲向他們哭訴道：“你們知道那個小男孩是誰？他，他是我弟弟。被人販子拐走，丟了三十多年了！嗚嗚嗚……”說完，繼續(xù)埋頭痛哭起來。
小雪和爺爺面面相覷，山野間只聽得見風(fēng)聲、鳥聲和司機大叔撕心裂肺的哭聲。爺爺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在身上摸衛(wèi)生紙。小雪默默掏出條手絹，塞進司機手里。司機抬起淚眼，胡亂擦了臉，抽泣地講述道：
“你們可知那照片上的小男孩是誰？他是我弟弟！丟的時候是三歲半。那會兒，我比這個小姑娘大不了多少。胡同里，有賣糖葫蘆的吆喝聲。我聽了，想出門去買。弟弟鬧著，也要去。但我媽不同意，她留弟弟一起睡午覺。那時，我家住的是老房子，有兩扇黑木門。關(guān)門的時候，我還在門縫里對媽媽說，‘媽，我沒帶小亮?！诺卮饝?yīng)了一聲。”
司機支著千斤沉的腦袋，痛苦地繼續(xù)說著：
“我在胡同里四處追著去找賣糖葫蘆的。等我找到，糖葫蘆已經(jīng)賣完了。我失望地回去了。到家時，我媽已經(jīng)醒了，在門口和鄰居聊天。她看見我就問，‘小亮呢？’我說‘小亮不是在家和你睡覺嗎？’我媽當時沒有著急，畢竟那時從沒聽說過有丟小孩的事，沒有這種概念。我們都以為弟弟出去玩了，很快就會回家?？傻匠酝盹埖臅r間了，弟弟還沒回家。爸媽像瘋了一樣到處去找。打聽到，有人看見，我弟弟是被一個老頭兒領(lǐng)上公交車了。”
司機狠狠地擤了把鼻涕，接著說：
“我猜，弟弟是在我媽睡著后，越過她，爬下床去找我，結(jié)果碰上了人販子。那段時間，凡是親戚朋友去了，都在問這個事。我媽癱在床上哭。我坐在墻角，不敢過去和我媽說話。我知道，弟弟丟了，她覺得是因為我?？晌乙槐楸榛貞浤翘斓膱鼍埃斘依T環(huán)的時候，的確聽到媽媽是答應(yīng)了的。但是，她還是怪我。那以后，我媽就對我非常嚴厲。在她心里，弟弟是最聰明懂事的，比我強一百倍。只要我稍微不合她心意，她就會說'怎么丟的不是你？'每當她這么說，我就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蔁o論我怎么做，弟弟也換不回來了?！?p> “你爸爸也怪你嗎？”爺爺輕輕地問。
“他沒這么說過，但心里應(yīng)該也是怪的吧？我媽已經(jīng)快精神失常了，我爸只能堅強起來，撐起這個家。哪怕我長到了十五六歲，只要單獨在家，他們出門還是會把門反鎖上。我從小就在這樣壓抑的環(huán)境里長大，常?；孟肽莻€老頭兒能良心發(fā)現(xiàn)，來告訴我們把弟弟被賣到哪去了。只要他說出弟弟在哪，我不會找他麻煩的。要是弟弟能回來就好了，家里就能恢復(fù)從前的樣子了……”
“可弟弟丟失的責(zé)任不在于你啊。你當時那么小，自己都可能被人販子領(lǐng)走。”爺爺輕拍司機大叔的脊背，輕聲安慰著。
對方猛地握住了爺爺?shù)氖?，流下了感激的淚水：“謝謝您，能對我說這樣的話。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被這樣安慰。我父母……”
“是他們做得不對，大人的責(zé)任卻甩給孩子來承擔。但是他們，也不容易……”
“我知道。我不怪他們。孩子丟了，父母是最痛苦的人。只是，我邁不過去心里的那道坎兒……”
司機吸吸鼻子，把濕透的手絹疊整齊，對一旁已經(jīng)看傻了的小雪說：“不好意思。嚇到你了吧？別擔心，叔叔沒事。只是有些話，憋在心里太久了?！毙⊙┿露亟踊厥纸仯緳C繼續(xù)說道：
“我十八歲就離開家。當卡車司機也是為了多走些地方，打聽弟弟的消息。別人過年過節(jié)都全家團圓，就我卻一直在外面漂著。不怕您笑話，我到現(xiàn)在這個歲數(shù)，還沒有成家。找不到弟弟，我實在沒法心安理得地組建家庭。哪怕我感到一點兒幸福，都像是從弟弟那兒偷來的一樣?！?p> 爺爺拍拍司機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勸解道：“弟弟是弟弟，你是你，個人的路得個人走。就算父母子女也只能陪我們走一段路，終究是要分別的。把心結(jié)解一解，遇到對的人就在一起吧。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未來還沒有到來，我們真正能把握的就是現(xiàn)在?！?p> 司機信服地點點頭，向他們展露出一個雨過天晴的笑容。爺爺關(guān)切地看著他問道：“你今年多大年紀？”
“四十四?！?p> 聽到這個歲數(shù)，爺爺?shù)难劬镩W過了一絲凝滯，臉頰不自然地抽動著。他不再開口說話，只是低頭擺弄著手間沒用完的干枝梅。
司機也察覺到爺爺?shù)姆闯＃巳坏卣f道：“把這些話說出來，我心里好受多了。別再耽誤你們時間了，繼續(xù)趕路吧?！?p> 他們?nèi)齻€各懷心事地上了車。貨車繼續(xù)在盤山公路上飛馳。爺爺靠在椅背上，閉著眼，像是睡著了。小雪也犯了困，歪在爺爺懷里打起了盹兒。
不知過了多久，司機大叔開口打破了車廂里的寂靜，輕聲說：“我們快到了?！?p> 小雪睜開眼睛往窗外看去，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城市的邊緣，路邊的房屋體面了很多，大多是貼了瓷磚的二層小樓。爺爺依舊緊閉雙眼，像在沉浸夢中不愿醒來。
司機在公交候車亭前停了車，滿懷歉疚地說：“對不起，大車不讓進市區(qū)。我只能送你們到這里了?！?p> 爺爺緩緩睜開眼睛，向司機道了謝，抱著小雪下了車。司機降下車窗，探過身子細細叮囑他們：“在這里等55路，坐到終點站錦繡城。再換乘5路，終點站就是火車站?！?p> “記住了，謝謝你?！睜敔敯研⊙┍e到窗前，兩人異口同聲地說：“祝你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彼緳C笑著重復(fù)了一遍。他擺弄了一下吊墜相片，繼續(xù)朝著自己的目的地駛?cè)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