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熱啊,老沙從不知道天氣竟然可以這么熱。
他抹了一把流到下巴上的汗珠,環(huán)顧四周:群山的脊背給天空鑲了一圈嚴(yán)密的邊框,一些似云非云,似霧非霧的灰氣漸漸爬升到當(dāng)空,交織匯聚,把藍(lán)天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天與地之間成了巨大的蒸籠,充斥著灼熱的水蒸氣,老沙和小雪就是蒸籠里的兩個肉包子,從里到外都被蒸透了。
頭頂樹葉灰頭土臉地在枝上打著卷兒,綠化帶里的花卉無精打采,只有樹上的知了還算有精神,不斷扯著嗓子喊熱。潮熱和等待把時間拉成了綿長的膠狀物,粘膩在老沙和小雪的胃口里。背包里還有兩根薩日朗送的黃瓜,他們一人一根當(dāng)成午飯勉強(qiáng)吃掉了。小雪無聊地站在路沿上,盯著公交車開來的方向,有一搭沒一搭地踢著石子。老沙抬頭凝視著陰沉的天空。一個猜想悶悶地劃過他的心頭——也許是要下雨了?老沙拿捏不準(zhǔn),這里畢竟和草原不同。草原上一抬頭就是清透的藍(lán)天,雨水跟著大朵的云團(tuán)飄然而至,爽利地降落再干脆地離去。但這里的天空只是烏云密布,一點(diǎn)下雨的預(yù)兆也沒有,讓老沙打不出噴嚏般地難受。
“四十四歲……四十四歲……”卡車司機(jī)的聲音在他的腦海里回響。老沙搖搖頭,試圖把這個年齡從腦海里趕走。腦袋擺動的瞬間,頰上灼熱刺癢的汗水順著脖子,流過脊背,流向老沙酸疼的后腰。老沙忍不住伸手輕捶了兩下。他真想把塌在身上的濕襯衫脫下來,光著膀子透透氣??伤荒苓@么做,小雪可在身邊呢。
一陣淡淡的涼意拂過老沙的面頰,是錯覺嗎?好像起風(fēng)了?
“爺爺,要下雨了。”小雪輕柔的聲音響起。老沙如夢初醒,向前平伸出手。悶悶的雷聲磨盤從頭頂碾過,一點(diǎn)雨滴從鉛灰色的云層降落,直墜到老沙的掌心。
他們還來不及反應(yīng),一陣狂亂的疾風(fēng)襲了過來,打透了他們汗?jié)竦囊律?。老沙的胳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趕忙護(hù)著小雪躲進(jìn)候車亭里。就在此時,一條耀眼的閃電照亮昏暗的天幕。幾秒鐘之后,一聲炸雷就在候車廳上空響起。一顆、兩顆豆大的雨點(diǎn)毫不留情地砸了下來,濺在泥土地上激起一片煙塵。干澀的塵土混著潮濕的空氣帶著微微的辛辣感,惹得小雪連打幾個噴嚏。又是一陣疾風(fēng),零星的雨點(diǎn)隨之連點(diǎn)成線,連線成面,在候車亭檐外織成一片轟然作響的水簾。
這場雨來得太快了。天色霎時晦暗如夜,冷刺刺的風(fēng)卷著白花花的雨,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了。老沙幫小雪把背包里的外套拿出來穿好,才猛然發(fā)覺他們竟然沒有攜帶任何雨具。這真是槽透了!自己怎么這么粗心大意!老沙頹喪地一屁股坐在候車亭的長椅上。雨幕如同回憶,急一陣,緩一陣,將他密不透風(fēng)地包裹了起來。
老沙對阿爸也不是完全沒有印象。他隱約記得阿爸是一個子高嗓門大、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爽漢子。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只要不喝酒。喝醉了的阿爸會打他,也會打阿媽。阿爸和阿媽是由一個略略沾親帶故的媒婆介紹的。那年月都是盲婚啞嫁,阿媽連阿爸的面都沒見過,就騎著毛驢上了壩。見面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那個巧嘴的媒婆夸大了阿爸的財產(chǎn),隱瞞了阿媽的潑辣。阿爸阿媽都對這場婚姻大失所望。
他們開始無休止地爭吵、冷戰(zhàn)、毆打。阿爸沒日沒夜地在朋友家喝酒,阿媽在家中抱怨天抱怨地。有時,阿爸會把年幼的老沙往天上拋,他覺得又害怕又刺激,忍不住大聲尖叫,惹得阿爸哈哈大笑。阿媽在此時會聞聲趕來,絮絮地制止這種危險的游戲。阿爸的大笑,阿媽的嘮叨,是他記憶里僅存的全家其樂融融的場景。老沙甚至無法確定,這個場景曾真實(shí)發(fā)生過,還是只出于自己的想象。
后來,阿爸醉死在了河溝里,早早缺席了老沙的人生。而阿媽,又急于挑起生活的重?fù)?dān),以致于讓老沙也沒了母親。
記憶里的阿媽從來沒年輕過。她總是佝僂著身軀,頭戴破舊的氈帽,挑水燒火喂牲口,像男人一樣粗聲大氣地呼喝老沙。
一天下午,附近村子在放電影《董存瑞》,老沙好說歹說,磨得阿媽同意帶他去看。這是老沙第一次全心全意地期待一件事。從早上開始,他一會兒看看太陽的高度,一會兒看看樹干的影子。他不敢催促阿媽,只是一聲不吭地跟在她屁股后面,眼巴巴地瞅著她。走吧走吧,老沙在心里一直念叨著??砂屄牪灰娎仙承睦锏穆曇簦话阉苼磙?,嫌他礙事。一整個下午過去了,一整個晚上過去了,她把答應(yīng)老沙的事忘得干干凈凈。
這是冥冥之中的輪回嗎?阿媽讓他失望,他又讓女兒失望?
“阿嚏——阿嚏——阿嚏——”小雪連打了三個噴嚏,外套拉鏈被緊緊地拉到了脖頸處。
“小雪,是不是剛才在山里吹風(fēng)受涼了?”老沙摸摸她的額頭,似乎有些燙。
小雪回給他一個安撫的微笑:”爺爺,別擔(dān)心。我就是有點(diǎn)兒沒精神。平時這個時候,我都在睡午覺。
“那你枕在我腿上,休息一會兒。等車來了,你再上去好好躺著睡?!?p> 小雪乖巧地點(diǎn)點(diǎn)頭,躺在長椅上,枕著老沙的腿。她幾乎蜷縮成一個球,睫毛不安穩(wěn)地抖動著。老沙用手臂環(huán)抱著小雪,輕拍她的脊背。琪琪格小時候怕黑,老沙常常這樣摟著她睡。他們常會玩兒一些愚蠢的睡前游戲:作手影,編故事,撓癢癢……琪琪格笑著鬧著,像只甜美的小松鼠,伏在老沙的胸膛上安然入睡。多么純粹而美好的父女時光,怎么就一去不復(fù)返了呢?
“爺爺,我有些不舒服?!毙⊙┤跞醯亻_了口,緩緩從老沙懷里坐起,手撐額頭不再說話。老沙瞧著小雪泛青的臉色,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幾個深呼吸后,小雪突然從他懷里跳起,奔向路邊的綠化帶,把剛才吃下的黃瓜全部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