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個清晨照常來臨,牧仁笑著看了一眼光屁股睡覺的蘇和,大步走出蒙古包。他要做的事還有很多,想重新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可不是單憑意志就能做到。
想要上戰(zhàn)場,無論是騎術,箭術,還是刀術摔跤,都要是部落里的佼佼者。
否則只能一去不返。
涼爽的風帶著朝露的氣息,牧仁開始在無人的靶場練習單手射箭。其實牧仁也苦惱過一陣,射箭這種東西怎么能單手操作呢?
如今部落里公認的第一箭手是莫日根,說來也巧,還是天天跟蘇和打架的圖日根的父親。
前幾日與牧仁在靶場相遇,還一臉詫異,說你怎么在這里?
牧仁說:“來靶場,當然是想練箭?!?p> 莫日根看了看牧仁空蕩蕩的袖管,臉上寫滿了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牧仁倒沒有那么多心結,反而湊上來,笑著問道:“你練箭這么多年,有沒有想過單手怎么射箭?”
莫日根瞅著牧仁,忍不住說:“你沒瘋吧?單手上哪射箭,開弓都開不了啊?!?p> 牧仁瞪著莫日根,說你這人怎么這么沒追求,草原兒郎向什么困難低過頭?不就是沒了一只手嗎,開弓有什么難的?
說完,牧仁就提著一張軟弓,用牙拉開了弓弦。
莫日根皺著眉頭,說你這樣就算能開弓,還能射箭嗎?
這一刻,微風拂過牧仁的鬢角,他眼中忽然綻放出光彩,他哈哈大笑,說不錯,我能這樣開弓,憑什么不能這樣射箭?
笑完牧仁就提著軟弓,背著箭壺走向靶場。
反復嘗試叼箭,搭弦,開弓。
沒有一支箭能射得出去,只留下牙齦里滲出的滿嘴鮮血,牧仁渾不在意,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他還是不斷重復著單手射箭的步驟。
這一整天,莫日根都像是見了鬼一樣。
莫日根回到家里,跟妻子兒子一起吃飯,忽然想起圖日根經常跟蘇和打架,他若有所悟。
莫日根敲了敲圖日根的碗,說:“你以后少欺負蘇和,多讓著他點。”
圖日根一臉茫然,心想這幾天我都被蘇和的馬術騙走不少獵物了,怎么還我讓著他?。?p> 莫日根搖頭嘆息,也沒跟兒子解釋,滿腦子都想著牧仁當年也是好好的一個勇士,怎么就被無情的生活給逼瘋了呢。
當夜牧仁狠狠打了幾個噴嚏,覺得似乎有人在針對他。
這種情況,牧仁當然遭遇了不止一次,射箭會有人冷眼旁觀,勸他放棄,或者嘲諷。
而摔跤就更難練了,畢竟摔跤還要有對手,牧仁笑呵呵找到自己曾經的部下達林臺,說當初你的摔跤是我教出來的,現(xiàn)在換你教我了。
達林臺已經是首領的親衛(wèi),他望著曾經的十戶長,眉頭揚了揚,說好啊。
隨后惡狠狠把牧仁摔在地上,還補了兩拳。
晃了晃腦袋,牧仁踉蹌從地上爬起來,還是笑著對達林臺說:“來,繼續(xù)?!?p> 達林臺倒懶得動手了,他說:“牧仁,時代變了,你回去吧。放心,我們都會記得你曾經的英勇,只要我還活著,不會餓著你和你家人的?!?p> 牧仁沒有回去,他晃了晃身子,主動向達林臺沖過去,目光鷹隼般銳利,“時代雖然已經變了,過去的英雄卻還沒死透?!?p> 其實對牧仁來說,身體上的傷痕,倒是容易憑強大的意志克服,更讓牧仁恐懼的,是精神的畏懼。
那天與往常一樣,牧仁帶著嘴里的血和身上的傷,笑呵呵的回到家里,吃飽喝足,又逗了逗蘇和唱歌,隨后倒頭睡下。
牧仁做了一場夢。
這場夢很熟悉,當年牧仁剛剛受傷走下戰(zhàn)場的時候,這場夢陰魂不散,如跗骨之蛆般追著他。
如今白日里的血腥氣喚醒了他曾經在戰(zhàn)場中的回憶,牧仁又回到這個夢中。
遍地都是倒斃的尸體,他走在戰(zhàn)場里,茫然看著這些很多年前的兄弟。風從西方來,卷著似血的殘陽刮過戰(zhàn)場,那些尸體突然站起來,面目全非,臉上都是縱橫的血跡。
但不知為何,牧仁偏偏能認出他們都是誰,他們的名字從內心深處又被某種力量刨了出來。又一具尸體踉踉蹌蹌走到牧仁身前,牧仁心中一痛,他知道這是自己的兄弟蘇和。
還有一只斷掉的胳膊,憑空浮起來,狠狠抓住了牧仁的衣領。牧仁流著淚,他想:這是我的左臂。
戰(zhàn)場上的風開始狂飆,而四周的尸體也同樣開始大聲的呼喊,蘇和聲音最大,他說:“你為什么又要回來,你為什么又開始訓練戰(zhàn)場上的本領,你不怕你殺掉的人從深淵之中前來找你,還是不怕你身邊的朋友一個個離你而去?你還有幾只胳膊可以丟,你還有幾條性命可以失去,你不該回來這里,走,走??!”
牧仁站在尸山血海之中,他流著眼淚,同樣大聲的呼喊,說:“我不能走!我要拿回屬于我的一切,只有重回這里才能保護我的妻兒,身在這個世道,本就無路可走!”
禿鷲開始在天上亂飛,夢里的夜色突然降臨,寒意森然的月光照耀在戰(zhàn)場上,牧仁大聲的回復消散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那些尸體和牧仁自己,一瞬間化作了白骨,他張口不能言,他想抬手但不能動,戰(zhàn)場本身似乎就擁有力量,能夠左右身處戰(zhàn)場中的每個人的行動。
再輸一次,就會一切成空。
無邊的恐懼包裹了父親,死去的兄弟的聲音又在他耳邊回蕩,一遍又一遍。
“你真的不曾后悔嗎?你真的還要再來嗎?”
蒙古包中,蘇和被父親的一聲大叫驚醒,他很久沒有聽到父親這樣倉皇的喊聲了,只有在父親剛剛斷臂,被送回家里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呼喊。
蘇和急忙跳下床去,去探望自己的父親。父親大口大口喘著氣,眼睛里都是血絲,額頭至太陽穴的青筋還一鼓一鼓,母親正用毛巾給父親擦著汗。
蘇和看著這一幕,心中像是被一只大手攫住,他顫聲問:“父親,您這是怎么了?”
父親抬頭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很可怕,但蘇和仍然沒有躲閃,他此時望著自己的父親,恍惚間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父親變成了被宰殺前,痛苦不甘的獸。
蘇和也聽到母親在父親耳邊低語,母親說:“我們不想了,我們不練了,沒事的沒事的,一切都過去了?!?p> 長長的夜里,牧仁捂著腦袋,始終不發(fā)一言,母親低聲的安慰不知能否起到效果。蘇和站在床邊,手足無措,他看著父親的模樣焦急萬分,他沒有什么可以做的,下意識想起了自己最擅長的本領。
蘇和跑回屋子里,翻出父親給他的潮爾,開始歌唱,當蘇和開始歌唱,他稚嫩而溫柔的聲音就主宰了整片草原的漫漫長夜,孩子的歌聲也開始打破黑夜的凝固,牧仁仿佛又回到那個糾纏他多年的噩夢中。
尸山血海,寒月白骨,死去的兄弟們向他發(fā)出茫茫的吶喊。
無邊的黑暗里,天際忽然飄來一陣歌聲,那些歌聲化作白馬,夭矯如龍,落在牧仁身前。
沖出黑暗的駿馬,逆流而上的天神,噩夢中多出一張馬神圖,牧仁霍然驚醒。
原來自己的兒子,就是自己命中的馬神,指引自己浴火重生。
夢中的牧仁縱聲長笑,他跨上白馬,單手抽出燃火的刀,前方無窮的黑暗,無數的尸體阻擋著他,要把他拉下馬來。
刀光掠起燎原大火,倒映在牧仁的眸中,他縱馬疾馳,無邊的黑暗被他一刀斬破。
“草原兒郎,一生只能向前,豈可瞻前顧后,退縮猶疑?”
這道刀光掠出,夢中景象支離破碎。
牧仁深深的呼吸,岑寂的草原,輕柔的風,重新回到他的感官之中。
他再一次將目光投向蘇和,眼眶里有久違的淚水在打轉。他看著蘇和眨啊眨的明亮眼眸,笑出淚來,伸手招了招,緊緊將兒子抱在懷里。
蘇和低聲問:“阿爸,你好些了嗎?”
牧仁的聲音還有些哽咽,他笑道:“放心吧,你阿爸不會再倒下的?!?p> 牧仁抬起頭,長風掠過草原,黎明就在眼前。
沉沉的夜幕就這樣落下,草原上又迎來新的春天,牧仁仍舊在咬牙含血苦練箭術,在找達林臺練習摔跤,無數的傷痕見證,不死的駿馬,終將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