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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圖歌

第6章 天地不仁,悲歌長哭

諾圖歌 薩其日拉圖 4425 2020-12-11 14:42:11

    當宴會結束的時候,部落里的所有人都醉眼惺忪,蘇和跟母親扶著父親回到偏遠的蒙古包里。牧仁還醉里狂言,說自己今日又成為了十戶長,以后或許能成為百戶長,部落首領,甚至能參與一統(tǒng)草原的歷程,獨臂大將軍的名聲,是要留在史書里的。母親就無奈的笑,說你今晚果然又喝多了。

  牧仁梗著脖子說:“喝多了怎么了,那么多人敬我酒呢,首領都說我是最傳奇的勇士。放心吧,以后我絕對能保護家里,能讓蘇和有一個發(fā)揮自己音樂天才的環(huán)境?!?p>  這些話說完,牧仁又用力抓了抓蘇和的腦袋,把蘇和抓得到處亂竄,這才大笑一陣沉沉睡去。

  蘇和今天晚上跟父親一樣的振奮,但他卻沒有喝酒,所以當父親與母親都沉沉睡下時,只有他還清醒著。蘇和想,或許我真會成為另一種格薩爾王也說不定呢。四歲的蘇和,度過了他人生最美好,最有希望的半年,他振奮的難以入睡,嘴角始終噙著忍不住的笑意。

  無眠的夜晚,蘇和忽然聽到了馬蹄聲。

  蘇和熟悉馬兒,騎術也好,他眨眼間就感受到大地的震動是源自騎兵,而非源自地震。

  萬籟俱寂的夜色,北風呼嘯的古列廷,星光像是一道道冰棱刺入人間,在篝火熄滅后的草原上猖狂的散發(fā)著寒意。

  蘇和猛地坐起來,他沖到父親母親的床前用力搖晃著他們,說不好啦,有人來啦!四歲的蘇和還沒有見過戰(zhàn)爭,他所見過最慘烈的廝殺,不過是圖日根捕捉小動物,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騎兵來襲時心底深處的恐懼,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危險與死亡,他只是下意識的要求助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夢在星光的搖晃中驚醒,母親第一個醒過來,然后她就聽到了蘇和的哭聲,在哭聲之外還有一種陌生的聲音。當牧仁睜開混沌的雙眼時,腦袋里還一片朦朧,連蘇和的哭聲都沒有反應過來,還在想戰(zhàn)場上邊,這是誰在哭?

  繼而牧仁陡然驚醒,他想:哪來的戰(zhàn)場???哪來的鐵蹄聲?

  耳邊傳來炸裂般的踢踏聲,牧仁像是回到多年以前的戰(zhàn)場,他突然直起身來,大呼道:“敵襲!”

  這聲呼喊卷起一陣氣浪,在暗夜中撕裂了一個又一個的蒙古包,傳遞到古列廷的每一個角落。草原上的勇士體內都有本能的熱血,當他們被蘇和父親的呼喊喚醒,第一時間就明白了這些踢踏聲的意味。

  然而還是晚了,不知從哪里出現(xiàn)的騎兵已經(jīng)逼近了古列廷,外圍的崗哨沒有一人幸免于難,也沒有一人能活著回到古列廷報信。

  當蘇和搖動父親之后,能出去迎戰(zhàn)的只有寥寥幾人。

  在蘇和的目光中,牧仁是第一個沖出去的,他的腳步還踉蹌著,伸手抓過軟弓,背起箭壺,風一般沖出蒙古包。

  臨走前,牧仁忽然停頓了一瞬間,回頭望了蘇和一眼。蘇和怔怔的望著父親,他還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而接下來他要迎接的又是什么,他只知道,父親的那一眼里包含了無數(shù)復雜的情緒,有擔憂,有悲傷,有不甘,有決絕。

  某個瞬間,牧仁腦海里也響起一個聲音,那聲音說你出去干嘛呢?你現(xiàn)在去任何一個部落都是炙手可熱的勇士,你大可以留在這里,保護你的妻兒,現(xiàn)在走出去,敵眾我寡,你將再次面對死亡,而蘇和也只能從此流浪。

  牧仁深吸口氣,還是一手掀開了帳簾。

  他借馬神的精神浴火重生,不是要做逃避的懦夫的。

  有些事遇到了,也只能一往無前。

  當?shù)谝恢Ю瓶斩鴣淼臅r候,牧仁終于徹底走出蒙古包,大步邁向古列廷的正中央。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這次來的敵人有如此浩大的馬蹄聲,想必是傾巢出動,要來剿滅自己的部落。

  不成功,便成仁,這一戰(zhàn)將決定草原上兩個部落的未來。母親在父親離開之后很快也反應過來,草原上的男女都早早就想到了這一天,她也抓緊了短刀,緊緊望著蒙古包的帳篷口,如果有什么人敢從那里進來,將迎接她的第一刀。

  而四歲的蘇和剛剛度過他人生中最快活的一個夜晚,倉皇的看著這一切,蒙古包外的遠處已經(jīng)燃起了火光,蒙古包內一片漆黑,只有母親的短刀反射著星光。

  蘇和沒有哭,他很慌張,他想從母親那里得到答案,這一切是不是都是夢,這一切是不是都是演習,都只是假的。

  母親沒有回答他,母親只是看著蘇和,沉默片刻后就堅定的把他推出了蒙古包。母親對蘇和說:“我們家在古列廷的外圍,敵人沒有這么快過來,你走,現(xiàn)在就遠遠離開古列廷,無論以后是不是能活下去,總不會死在這里,死在今天!”

  蘇和終于慌張得哭起來,他大哭說:“阿媽,我為什么要走啊?”

  母親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這個草原女子終于顯露出她果決的本色,她大聲對蘇和說:“你還不懂嗎,草原上的失敗者就是等待死亡的獵物,我們已經(jīng)落后了一步,今天多數(shù)戰(zhàn)士都已經(jīng)醉了,我們會輸,還可能會死。你待在古列廷,你也只會被敵人殺死,你走了才有未來,你走了才能活著!”

  蘇和還在大哭著,為什么自己躺在床上以前,所有生活都變得美好起來,父親光芒萬丈,自己也受盡同齡人的吹捧,而自己只不過是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一切都要毀了。

  蘇和搖著頭,淚流滿面,他說:“不,我不走,我不走?!?p>  遠處,傳來火光噼啪的聲響,箭矢的破空聲響成一片,蘇和如果在清醒的情況下,應該能聽出里面有父親那獨有的快速射箭的響聲。但凄厲的叫聲很快隨之傳來,刀鋒入肉的聲音和鮮血飚飛的聲音淹沒在風聲里,蘇和的世界一片恍惚。

  母親知道不能再等了,她準備用刀子逼走蘇和,蘇和仍舊只是哭著,手足無措的面對著這一切,手腳動都不能動。母親深吸口氣,又把刀子對準自己,說:“蘇和,如果你現(xiàn)在還不走,那娘只能先死了,娘死了你就離開,好不好?”

  蘇和哇哇大哭起來,那把刀子像是先捅進了他的心里,攪碎他的肺腑,他說:“娘你不要死,我走,我走還不行嗎?”

  這個夜晚,蘇和孤單得抱著潮爾,背后是母親給他準備好的糧食,獨行在古列廷的外面,走向不知名的遠方。而他熟悉的家園里,廝殺聲漸漸弱下去了,曾經(jīng)一度高高飛揚向天空的火焰也漸漸熄滅,只剩下零星的吼聲,似乎是最后的幾個勇士在抵抗敵人的入侵。

  走出古列廷一小段時間后,草原兒郎的熱血終于喚醒了蘇和,讓他終于接受了眼前的現(xiàn)實,明白了自己遇到的是什么。蘇和眼前兩道淚痕模糊了他的視線,這讓他停下腳步,他慢慢回頭,望向自己的家鄉(xiāng)。

  為什么要逃呢?蘇和這樣想著,或許母親是希望自己活著,但母親如果都決定赴死,自己又憑什么應該活著?

  蘇和轉身,向著自己的家園奔回去。

  或許他的力量沒有那么強大,但只要他搶到一匹馬,或許就可以多救一個人出來!

  風從蘇和的耳畔呼嘯而過,蘇和甩掉了背后的糧食,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快,我要更快!

  蘇和拼了命想回家看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當他回到古列廷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敵人已經(jīng)開始驅趕散落的馬匹,蘇和作為四歲的孩子,不可能從強大的敵人手中搶走馬匹,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用獨臂與對方拼殺,而前不久還在宴會上與父親爭執(zhí)的莫日根正用最后一根箭矢掩護父親。

  那個與父親摔跤的達林臺,早已躺在地上,雙目圓睜,血絲幾乎要蔓延出眼角,滿臉都是憤懣不平。隨著時間的推移,父親的體力漸漸消耗光了,莫日根為父親當下致命的箭矢,父親也揮刀殺掉眼前的敵人,便再也無人掩護,四周所有的敵人,用敬佩又畏懼的眼神望向這個獨臂的勇士。

  敵對部落的首領走出來,說:“只要你愿意追隨我,我可以提拔你做百戶長,”

  父親閉著雙眼,良久之后才睜開,他望著為他死去的莫日根,用力握緊了刀,他說:“你來晚了,我已經(jīng)是這里的十戶長,我如果投奔你們,無顏再見這些死去的兄弟?!?p>  那一瞬間,蘇和遙遙看見敵對部落的首領嘆息著,揮手間萬箭齊發(fā)。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慢下來,蘇和睜大了眼睛,他伸出右手,想努力呼喊,想大聲說你們不要殺我父親。

  但他什么都沒有說出來,藏身在死尸堆里的圖日根早就見到了歸來的蘇和,蘇和趁著紛亂來到戰(zhàn)場,無人發(fā)現(xiàn)他,他還是可以存活下來。可如果蘇和這時喊出聲音,那他就必死無疑。

  圖日根望著蘇和,內心中忽然翻涌起強烈的情感,他說不清這是什么情感,但圖日根明白:自己不想讓蘇和就這么死了。

  圖日根突然從死尸堆中跳出來,重重一掌砍暈了蘇和,蘇和昏迷之前,只見到圖日根咬牙切齒的臉。

  圖日根說:“你要活下去,你是對的,戰(zhàn)爭永遠都是這么討厭,你的歌聲不該死,以后你的歌聲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吧?!?p>  噗通一聲,蘇和在圖日根的身后倒下,像所有死尸一樣堆積在一起,倒在無人問津的戰(zhàn)場里。

  而圖日根發(fā)出巨大的吼聲,說你們殺了我父親,我要讓你們?yōu)槲腋赣H陪葬!他大步向前奔跑著,敵對部落的首領靜靜望著他。

  身后的萬箭齊發(fā)早已結束,牧仁已經(jīng)死在萬箭之下,臨死前他回過頭來,恰好見到圖日根孤身重來。再往后,牧仁見到了蘇和倒在死尸堆里,他流下兩行淚,只覺得心底里有巨大的悲涼升起,繼而又煙消云散。

  正此時,敵對部落的首領也一刀斬殺了圖日根,牧仁與圖日根一齊重重倒在夜晚的草原上,不久前還意氣飛揚的生命,就此消失了。

  當所有抵抗的力量都不復存在以后,敵對部落的首領嘆了口氣,說:“快快搜刮草料牛羊糧食,趕回我們的部落,希望能撐過這個冬天?!?p>  這句話說完以后,首領帶頭離開了,如果不是為了生存,或者更好的生存,誰愿意發(fā)動這樣險惡的戰(zhàn)爭呢?很快,收集完戰(zhàn)利品的隊伍浩蕩離開了,背負著他們死在戰(zhàn)場中的兄弟,沒有人臉上還會帶著歡樂的神情。

  夜色也隨著首領的退去而漸漸褪去,東方的白色向濃墨般的夜揮出一道刀光,繼而這道刀光綻放開來,化作一輪火紅的太陽,越升越高,朗照大地。

  倒在死尸之中的蘇和,在破曉的日出中醒來了,他的眼睛剛剛睜開,就見到了圖日根的尸體。圖日根的表情很猙獰,眼角還有凝固的淚水,蘇和一瞬間就想到他又恐懼又深懷恨意的對著敵人沖殺。

  蘇和的腦袋恍惚了一瞬間,他搖搖晃晃站起身子,向更遠處望去,發(fā)現(xiàn)自己熟悉的古列廷里,已經(jīng)全部化作尸體的海洋。

  那些偷偷來聽他唱歌的孩子,曾經(jīng)瞧不起牧仁,又為牧仁而死的耿直勇士,還有他那死不瞑目的父親。

  蘇和僵硬的邁出步子,撿回自己暈倒時落在一旁的潮爾,一個尸體一個尸體的收攏著,把這些尸體擺成昨天晚上宴會時的樣子。宴會多開心吶,為什么你們不那樣坐著呢?來吧,讓我給你們演奏潮爾好不好?

  時不時,蘇和還驅趕從天而降的禿鷲。慢慢的,寒風冰凍了他的手腳,他不再彈唱,開始繼續(xù)向古列廷的外圍收攏尸體,直到被一具尸體絆倒。

  他無意識得將眼神掃過去,發(fā)現(xiàn)那是他的母親。母親在來救援父親、試圖見到父親最后一面的路上,被人殺了。蘇和的眉頭皺起來,鼻子也皺起來,他的雙手顫抖著,想輕輕撫摸母親的臉龐,最終卻因為手掌的抖動,反而打歪了母親的腦袋。

  蘇和突兀的停下來,他深深的喘息,整個人從行尸走肉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仿佛一瞬間又見到了這個世界。

  只是這個世界從不在意每個人的感受,迎面撲來的,還是母親的尸體。蘇和閉上雙眼,無聲的流淚,他靜靜俯下身子,抱住了他的母親??蘼暆u漸在草原的寒冬中大起來,這聲音越來越大,甚至蓋過了呼嘯的北風,化作一個孩子絕望的嚎啕大哭,控訴著長生天安,控訴著他所經(jīng)歷,他所遇到的一切。

  而此時,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正駕車準備找一個記憶中的地點了卻自己的余生。

  隔著很遠,這位老人就聽到了絕望悲傷而又稚嫩的哭聲。老人嘆了口氣,遙遙望向他記憶中的草原,那里禿鷲盤旋,一個孤零零的孩子抱著潮爾和他的母親,在尸山血海之上無助得痛哭。

  無垠的草原,呼嘯的風,只有一個孩子,在無邊的死亡里,在希望來臨前的絕望中,發(fā)出嘔出靈魂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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