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敦友誼代兄受過講堪輿回家葬親
上回講到大先生余特從無為州回家,路過南京的時候,來杜少卿家做客,在少卿家住了幾天。這一天來了個老鄉(xiāng),帶來兄弟余持的信,要大先生安心在少卿家住一陣,不要回家,家里有點事,等處理完了再接哥哥回去。大先生不放心,寫了回信,讓弟弟務必告訴他家里出了什么事。老鄉(xiāng)拿著信回到五河縣余特家里,把信交給二先生。二先生正在家里跟縣衙的差人辯解:無為縣那邊來公文要提余持,我就是余持,但是并沒有去過無為州,提我去干什么。差人說:你去沒去,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只能按照公文找人。平時我們抓住盜賊,上了大刑犯人還不招供呢。二先生沒有辦法,只能跟著差人來到縣衙,見了知縣,知縣把蓋著紅印的通告給他看,上面寫著:無為州審辦的贓案,涉及貢生余持,是五河縣人......。二先生說:這關文上寫的是貢生余持,我離出貢還差十多年呢。說完回身就要走,知縣說:余生員(秀才),你別著急走。又問禮房的差人:縣里還有叫余持的貢生嗎?差人說:他余家就有貢生,卻沒有余持。知縣讓二先生下去寫一份說明自己無罪的訴狀上來。二先生跟差人到茶館喝了壺茶,起身要走,差人攔著說:二相公不能走,一大早就去你家,剛剛把你來,現在還要再跟你回去,給皇上辦事也不能這么折騰,要寫東西就在這里寫。領著二先生來到茶館后面的房里,讓里面的一個代寫訴狀的人給二先生寫訴狀。
????上回說到大先生余特在無為州州衙替別人說情,得了一百多兩銀子的好處費,現在人還沒到家,說情的事就發(fā)了,可見明朝的檢查反腐力度還是比較大的。但是無為州那邊寫錯了名字,把余特寫成了余持,余特誤打誤撞去了南京,才躲過一劫,要是直接回家的話,就被差人拿個正著。
???里面除了代寫的先生,還坐著一個人,衣帽破舊,二先生認得,是專門在衙門里幫人打官司混飯吃的唐三痰。二先生坐下,對唐三痰說:三哥,今天來的很早啊。唐三痰說:也不算早了,我一大早就去方六老爺家里吃了面,送六老爺出了城,才來這里。說完拉二先生到旁邊,悄悄地說:你家的事我知道,這件事雖然目前不是朝廷督辦的事,但很快就會是。誰都知道你哥現在在南京,自古“地頭文書鐵箍桶“,發(fā)生在無為州那邊的事,還得去源頭解決才行,這件事還是要去找彭府的人幫忙,彭家只要出面協(xié)調,無為州那邊肯定給面子。你現在就去找彭三老爺,他還算好說話,不一定會計較你家跟他關系不好的事。要不我陪你去也行。按說,都怪你們兄弟平時太自傲,不去聯絡咱們的大人物,現在有了事了,沒有個依靠。二先生說:謝謝您的關切,剛才知縣大人已經讓我寫訴狀,我先交上去,別的再說。二先生把訴狀寫好,交到縣衙,知縣叫書辦按照二先生的訴狀給無為州寫回文。
????唐三痰其實就是一個好吃懶做的混子,在衙門里專門敲詐欺騙沒有打官司經驗的老百姓。就這樣一個人,也言必談方家、彭家如何如何,甚至連吃早飯也要與方家掛鉤,來抬高自己的身價,說余家的官司必須要找彭家?guī)兔?,你們跟他關系不好,我可以幫忙,好在余持是見過世面,懂道理的,并不上他的當。
????過了半個月,無為州又回公文:要犯余持為五河貢生,身材中等,皮膚白,少量胡子,四月初八在無為州城隍廟和風影商量私解人命案,十一日進州衙說情,十六日結案以后,風影送酒席到城隍廟,風影出贓銀四百兩,三人均分,余持得贓一百三十三兩有零,十八日在州衙辭行,由南京回五河,贓證明確,為什么說沒有此人,事關人命,關系重大,請貴縣照章辦理,立刻押解該犯到無為州。
?????從無為州的回文可見,在無為州估計刺史、風影等參與貪贓的人員都已經到案,而且證據鏈周密齊全,估計是余特的刺史朋友,為了保護余特,故意說成余持。
知縣收到公文,再次傳二先生來衙門,二先生說,這樣就更容易分辨了,等我回去寫訴狀,再交給老爺,回家就寫了訴狀。他妻子的兄弟趙麟書說:姐夫,這件事這樣恐怕不行,這事明明是大爺做的,你為什么要攬在自己身上。不如按實情寫個狀子,說大爺現在南京,讓他們發(fā)公文到南京去拿人。二先生說:老舅,我們兄弟的事,我來安排,你就不要著急上火。趙麟書說:要不的話我也不說,都是你家大爺性情不好,得罪人太多。像咱們這里的方家?guī)讉€兄弟,都是五河縣響當當的人物,跟知縣關系好得像一個人似的,大爺偏要惹人家。就在最近幾天,方家的二爺跟彭家五爺做了親家,是王知縣做媒,下個月初三就成親,他們喝酒的時候一定要說這件事,彭老五都不用明說你大哥的不好,就稍微提一下,王知縣就明白了,要是找起麻煩來,說你窩藏,你也受不了。二先生說:我先寫個訴狀,要是還平息不下,再說也不遲。趙麟書說:要不去求一下彭老五。二先生笑笑說:也等等再說。
???二先生把訴狀交到縣衙,縣里根據他的訴狀再次回了公文:生員余持,身材中等,臉上有麻子,少量胡須,四十四歲,是縣里供膳生員,不是貢生。四月初八,主考到達鳳陽,初九祭奠,初十掛牌辦公,十一日考試,該生員進院考試,十五日發(fā)榜,余持十六日復試,考取一等第二名,二十四日送學憲官回京。他不可能一身在鳳陽考試,一身在無為州犯案。本縣錄好口供,并驗對過學冊,該生員的確在鳳陽參加考試,沒有去無為詐贓,不能解送。可能是外鄉(xiāng)無賴,冒名頂替。根據實際情況回報,請另外緝查。從這次回報以后,無為州那邊沒再追問。
????雖然無為州那邊證據齊全,但是因為寫錯了名字,二先生又在這邊參加府的秀才考核,也是證據確鑿,這案子在五河縣這邊是辦不了了。其實估計在五河縣,從知縣到老百姓,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愿意戳穿,沒必要為外縣的事得罪人罷了。
二先生這邊辦妥了,寫信讓大先生回家來,大先生到家后問兄弟,打官司在衙門里花了多少錢?二先生說這個不用管,哥帶回來的錢安排好父母下葬的事就行了。過了幾天,兄弟二人商量好,想請風水先生張云峰找墳地。一天,一個本家兄弟請他兩兄弟到家里吃飯,到了一看,還請了另外兩個堂兄弟,一個叫余敷,一個叫余殷,相見客氣一番,余敷說:今天王知縣在彭老二家喝酒。請客的主人說:知縣還沒來呢,陰陽生剛剛才去了。余殷說:彭老四做上主考官了,聽說在離京辭別皇上的時候,一句話說得不好,皇上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大先生說:他也沒說的不好,即便說不好,皇上也不會去拍他肩膀。余殷有點急了,說:怎么不可能,他現在做大官,是翰林院大學士,每天都跟皇上在暖閣子里商量事,他說的話不好,朝廷怎么不能拍他,難道還怕得罪他嗎?主人說:大哥前天從南京回來,聽說南京府尹進京了嗎?余特還沒來得及說話,余敷搶著說:這事也是彭四奏的,皇上問應天府能不能換人,彭老四想要推薦湯奏,就說該換,但又不想得罪應天府尹,就寫信讓應天府尹自己去晉見。二先生說:大官撤換的事不是翰林院管的,這說法恐怕不可信。余殷說:這是王知縣前天在方家典當行酒席上說的,還能有假嗎?說著,擺上酒來,九個盤子:青菜花炒肉、片粉拌雞、煎鯽魚、攤蛋、蔥炒蝦、瓜子、人參果、石榴米、豆腐干,酒是滾燙的封壇酒,吃了一會,主人走進去拿出一個紅布口袋,盛著幾塊土,用紅頭繩子拴著,對余敷、余殷說:今天請兩位賢弟來,就是要看看這山上的土色,不知道能不能用。余敷正要拿出土來看,余殷一把奪過來說:我來看。拿一塊土放在面前,頭歪在左邊看了一會,歪在右邊看了一會,又掐下來一塊,放在嘴里,歪著頭細細嚼了半天,遞給余敷一塊,說:四哥,你看這土怎么樣?余敷接在手里,托在手里翻來覆去看了一會,也捏了一塊放在嘴里,閉著眼,閉著嘴,慢慢嚼了半天,睜開眼,又把土放鼻子上聞了半天,說道:這土果然不好。那主人慌了,說:這里能下葬嗎?余殷說:不行,葬了你家就窮了。大先生說:我十幾年不在家,沒想到兩位兄弟精于此道。余敷說:不瞞大哥,經過我兩兄弟看的地,是絲毫不會錯的。大先生問這土是哪里的,二先生說指著主人說:就是這賢弟家四叔的墳,現在要遷墳。大先生說:四叔已經下葬二十多年了,家里一直安穩(wěn),為什么要遷墳。余殷說:大哥,你說的哪里話,他那墳里一洼水,一包螞蟻,做兒子的,把父親放在水里、螞蟻窩里,怎么忍心。大先生問:現在找的地方在哪里?余殷說:剛剛選的這地不是我們選的,我們選的地在三尖峰,我把這地勢講給大哥看,把盤子放到一邊,用手蘸著酒在桌子上比劃一通,從遙遠的山脈一直講到跟前,連著幾十個墩,幾十個炮,龍盤虎踞,最后形成一個完美的墳穴位置,叫“荷花出水”。正說的精彩,家人端上五碗面,大家開始吃面,余殷又拿兩根面條,在桌上彎彎曲曲做了一條龍,瞪大了眼睛說:我選的地方要出個狀元,要是在這里下葬,要是考中第二都不算,否則就把我眼睛挖掉。主人問:那地如果下葬肯定要發(fā)達嗎?余敷說:怎么不發(fā)達,肯定要發(fā),而且用不了三五年。大先生說:前天我在南京聽幾位朋友說,葬父母只要平安,那種子孫發(fā)達的話都是虛的。余敷說:不是這樣,如果父母真的平安,子孫肯定會發(fā)。余殷說:彭府的墳,一個龍爪子正好搭到他太爺的左膀子上,所以前幾天彭老四才被皇上拍了一下,難道不是龍爪嗎?大哥,你要是不信,明天我陪你到他墳上去看。大家又喝了幾杯,各自回家。
????五河縣人現在都仰慕巴結彭家。因為彭四老爺在京城當官,縣里的人就以為他無所不能,其實他就是一個翰林,在五河人嘴里就成了跟皇上平起平坐的人物,如果話說的不好,皇上會去拍他的肩膀,就像兄弟一樣,甚至皇上也怕得罪彭四老爺。又好像天下大事彭四老爺都管,應天府尹要換人,也是彭四老爺找皇上說的,而且是彭四老爺寫信,讓現在的應天府尹去京城覲見皇上。當然這些都是五河縣人自己想象出來的。
????余敷、余殷兩位風水先生,在選墳地的時候的做派,完全變成兩位美食家或者化學家,從土壤的外觀、氣味到口感,都要仔細研究品鑒一番,但是又說不出個三六九,只是說不行,要是用了就要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故弄玄虛迷惑人。
??第二天,兄弟兩個商量找墳址的事,大先生問:你覺得昨天那兄弟兩個說的有沒有道理?二先生說:他們也就是說的熱鬧,沒有真才實學。畢竟他們都是自學的,不是老師教出來,我們還是請張云峰來。大先生也這樣認為。兄弟兩個備好酒菜,把張云峰請來,張云峰說:我經常有事麻煩良兩位先生,兩位把太爺的事托付我辦,我一定要盡心盡力。大先生說:我們都不是有錢人,可能招待不周,您要原諒。我們不求將來大富大貴,只求把父母下葬的事做好,找的地方要干暖,沒有風沒有螞蟻,我們就感激不盡。過了幾天,張云峰找到一塊地,就在祖墳旁邊,兩位兄弟去把地買下來,再托張云峰查吉日。這天,兄弟兩個在家沒事,大先生去買了二斤酒,幾樣菜,想晚上跟兄弟在家喝酒聊天。到了下午,虞家表弟四公子打發(fā)人來送請?zhí)?,請兩位晚上到家里喝酒。一會,一位蘇州釀酒作坊的凌老板又來請兩位公子去洗澡。兩個兄弟商量,去凌老板家洗澡肯定還要喝酒,先去凌家,再去虞表弟家。兄弟二人先來到凌家,一進門,就聽見里面吵成一團。原來凌家雇了兩個鄉(xiāng)下的大腳婆娘,主子跟她們兩個都睡了。在五河縣就是這樣的風俗,無論家里多么豪華氣派,也可以在酒席桌上討論這樣的事,主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凌家這兩個婆娘相互猜疑,都覺得對方多哄了主人的錢,爭風吃醋,打罵起來,把家里的鍋碗瓢盆摔個粉碎,把洗澡盆都蹬翻了。余家兄弟兩個,澡沒洗,飯也沒吃,幫忙拉了半天架,等吵鬧平息一點,兩個人趕緊告辭出來。等走到虞家,天已經很晚,虞家酒席早已經散伙,大門都關了。兄弟兩個只能敗興而歸,想回家喝下午買的酒,結果回到家里,酒菜都已經被家里的妻子們吃喝完了。大先生說:今天本來好像有三個地方喝酒,最后一次也沒喝上,可見能不能喝酒、吃飯,都是早就注定了的。
???夜里睡到四更天,突然外面有人喊嚷,兄弟兩個起來一看,窗外通紅一片,知道是對門失火了,趕緊招呼人幫忙,把父母的靈柩搬到街上。等大家把火撲滅,天就亮了。按當地的風俗,靈柩只要出了門,就不能再抬回去,否則家里就要變窮。大家都勸兄弟二人,就此把靈柩抬進山里下葬。大先生說:我們安葬父母,肯定要認認真真做好準備,不能這樣草率。二先生說:當然是這樣,即便將來要窮死,我們也認了。又招呼大家?guī)兔?,仍然把靈柩請進正堂。
????等張云峰選好了吉日,按照禮儀,出殯下葬,全縣很多人都來送殯,天長縣杜府也派了幾個人來。兄弟兩個在五河縣更出名了,說余家兄弟越來越傻了,能做出這種倒運氣的事。
?????書中從上回開始描繪五河縣民風的低劣,一是爭相攀附權貴,評價人的標準就是有沒有錢,是不是考中了進士或者舉人,是不是做了官,不用考慮人品德行;二是迷信,所有的事都與祖墳掛鉤,家里發(fā)生了不好的事要遷墳,家里想發(fā)達也要遷墳。三是不顧廉恥,所有主人都要與女仆人偷情,而且大家都以此為榮,在酒席上攀比。
????只有余家兄弟,與其他人不同,出淤泥而不染,守拙抱樸,但是被全縣人認為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