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曉寒軒夜會(上)
夜晚,曉寒軒。
這里是漆清平的閨房,原本名叫“西四廂房”,顧名思義,是西邊第四個廂房。
六歲那年冬天,漆清平突然意識到自己和別的小孩不太一樣。起初她對此感到很是煩惱,然思考了整整三日之后,她覺得這既是沒辦法的事實,似乎也沒什么不好的,于是自作主張,將自己的閨房改名為“曉寒軒”,顧名思義,是知曉寒冷的意思。
六歲的小人兒,字寫得跟蛇爬爬一樣,固執(zhí)地非要自己做房間的門牌,任誰都勸不住。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囡囡既然喜歡,爹爹來幫你!”漆致遠幫她打磨木牌,為她潤筆磨墨,最后馱著她親手將牌子釘在門框上。
自此,江湖人皆傳,丐幫幫主獨女漆清平,備受寵溺,刁蠻至極。
而那塊兒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雨打了近十年的木牌,不知怎地,今日卻突然從“寒”字尾處裂開了。
漆清平站在自己房前,望著那由于早失落了一顆釘子,松松斜斜掛著的“軒”字,心底不免生出幾絲悵惘:
過兩天就是她的生辰了,她那出生時就定下的未來夫婿就要上門提親了。
她會嫁給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她又該做一名怎樣的夫人?
也許得像平常女人那樣空守深閨罷,可她又怎么甘心呢?
特別是在聽到別人親口同她講“這世上,多得是比洛水大的城,多的是比莘山高的山”后,聽到別人親口對她說“姑娘非凡俗之輩,不該囿于廊前院內(nèi)的這一畝三分地”后……
她怎會甘心一輩子待在深宅大院里相夫教子呢?
“小清平?”漆清平正想著,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喊她。
不是記憶中相熟的聲音,但漆清平的心還是不可抑制地狂跳了幾拍,因為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這么喚她。
穩(wěn)了穩(wěn)心神,她回頭。
那人隱在樹木交錯的暗處,她尚看不分明,面上帶了笑,她微微施禮:“沈公子。”
兩年未見,不可避免地有了幾分生疏之感。
聽她如此稱呼,沈棠舟的步履顯而易見地僵住了:她以前可從來都是叫自己“姓沈的”。
一時尷尬。
還是漆清平先受不了了,伸手招他過來,佯裝嗔怒道:“你小子去哪兒鬼混了?兩年都不來莘山找我!”
是原來那番語氣!
沈棠舟這才放心,朗笑著闊步從暗處走來,還不忘逞嘴上功夫:“我沒來莘山找你,也沒見你去武當(dāng)找我啊!”
漆清平不滿地叉腰:“姓沈的,這種話你好意思說出口的嗎?我一姑娘家,這輩子沒出過遠門,唯一見過的大世面還是六年前的武林大會,就在我們莘山上舉辦!”
話及此處,她總?cè)滩蛔¢e扯遠:“當(dāng)時你們這群名門正派的公子哥、大小姐們來我丐幫總舵,那叫一個矯情啊!嫌棄飯菜不好吃啦,又是嫌棄床鋪不軟和啦,這些也就罷了,你們竟然嫌棄我丐幫幫眾衣服上打補???真是腦子被驢給連環(huán)踢了吧!我們是乞丐誒,穿太好誰會給我們吃的!不僅如此,你們還……”
“行啦行啦!”沈棠舟知她一提到當(dāng)年那事便剎不住車,若再佐以二杯薄酒,全江湖二十歲以下有頭有臉的少俠能被她罵個遍,又偏這個話題他自知理虧招架不住,只得粗暴地堵住她的口舌:“當(dāng)年是我們不懂事,對不起您?!?p> “我罵的是他們,與你無關(guān)!姓沈的,你很鄭重地向我道謙過,我也很正式地接受了你的道歉,咱們兩個算是兩清了。”這話,漆清平已經(jīng)對沈棠舟說過太多遍了。每每提及當(dāng)年那場武林大會,沈棠舟總會及時把話頭掐滅,從而逼她說出這話。
但同時,每每話題結(jié)束之際,漆清平總會補充道:“咱們兩個雖然是既往不咎了,我跟他們可沒完!這輩子都沒完!”
“行啦行啦!知道漆姑娘您過目不忘,有仇必報,咱不與他們一般見識!”沈棠舟邊勸,邊隨她一同走進房間:“瞧我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
漆清平接過他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也不看,徑直猜道:“食盒里裝得是豐樂樓的桃酥、豌豆糕和冰蓮百合,布袋里定是你為我?guī)У臅?!只是這次帶的書……”
說著,她伸手要去接過布袋。
“重,我來。”沈棠舟阻止了她。
平凡舉動,卻驚得漆清平后退了兩步:這小子,什么時候變性子了?
若在以前,他定會將布袋重重地丟進她的懷里,喜得看她因吃不住勁而站不穩(wěn),再吐槽兩句她那弱雞的基本功,最后總不忘勸她隨自己回武當(dāng)練扎馬步。
沈棠舟將布袋放到桌上,看到漆清平驚異的樣子,見怪不怪,卻不免心生了幾分委屈:“這兩年,我可不是單單長了個子。”
順著他的話語,漆清平這才細細觀察起了沈棠舟。
他個子躥高了許多,也比之前精壯了,雖然還是那般瘦,卻能看出明顯的,屬于男人的胸膛。還是那張孩子氣的臉,濃眉大眼,笑起來數(shù)九寒天里也能讓人覺得溫暖,下頜的棱角卻已經(jīng)初現(xiàn)。聲音是公鴨嗓,說起話來,喉結(jié)一動一動的。
時間?。∑崆迤矫碱^一緊一舒,她知道,自己往后再不能像小孩子那般對他了。
“小清平?”
“沈公子帶這么許多書給我,可是真破費了!”漆清平揶揄道。
沈棠舟嘿嘿一笑:“兩年沒下武當(dāng),省下好些酒錢,我也是有積蓄的人啦!”
漆清平有聽父親提過他一直在武當(dāng)山閉關(guān)習(xí)武,原以為他只是做做樣子,不出遠門罷了,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武林世家出身,爹又是武林盟主,功夫若不好,會淪為整個江湖的笑柄。
漆清平有過這樣的經(jīng)驗,故而真真實實地曾為他擔(dān)心過。如今聽他肯靜下心來習(xí)武,真心為他感到高興:“來,比劃兩招,讓本小姐看看?!?p> “還是算了。”沈棠舟拒絕,拉了把椅子徑自坐下了。
漆清平見他仍像兩年前那般自在,嘴角幾不可見地又向上彎了彎,激他道:“坊間傳聞原來是假的啊,沈公子是在武當(dāng)山上躲了兩年吧!”
被誰誤解都不想被她,沈棠舟委屈地解釋:“我這兩年可吃了不少苦頭習(xí)武!這一屆的少年英雄會我已經(jīng)報名參加,誓要拿到冠軍獎牌回來送給你。不給你看我的功夫到底練得怎么樣了,是怕你這神仙腦子,一看就知道我會拿第幾名,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