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鬧子就是趕集,要去公社,后來公社變成了鄉(xiāng)。
八十年代初以前,大多數(shù)人到公社趕集,都是步行。八十年代后,自行車稍多,年輕人就基本騎車趕集了。
從羊隘出去,如果步行,繞過羊仔山走向東北方向的小路,走過獨山腳,順著從高車村流出的岡洲,走一里多路就到了南北向的公路,右拐就是一座橫跨岡洲的沒有欄桿的混凝土橋,從北方來的龍虎水渠傍著橋從上游岡洲下的涵洞流過。
如果騎自行車,則是出羊隘后一路西行,沿著起伏的一條稍寬些的土路,走兩里路左右到同一條公路,公路的對面就是松林村。右拐一里路左右與北邊的小路相遇。
公路鋪著厚厚的砂石,汽車走過,揚起漫天灰塵。不時有刮路機經(jīng)過,將散到路邊的砂石歸攏到中間。公路兩邊長著小樹和夾竹桃,上邊落滿了灰塵。
一路北上,下坡到龍江口。橋邊有低矮的石欄和幾棵大樹,橋下上游處河邊有一眼泉水,路過的人常在這飲水休息。
繼續(xù)北上,過豆腐榨,鄧家村,就是嘉會街了。
嘉會街沿著嘉會河?xùn)|岸而建,部分臨河的房子成了吊腳樓,一些人家是靠打魚為生的船上人。我上初中后每年夏天都會在嘉會街上游一兩里路的河段游泳洗涼。街道東邊是大片的農(nóng)田,這邊的人家很多就是種田的農(nóng)民。
從南頭進入街道,首先右手邊是一座糞便四溢臭氣薰天的廁所。前行幾步,左邊是物資站。再前面是食品站,兩個站連綿一百多米。食品站斜對面,是公社最大的國營百貨商店,兩排不相連的房子互相垂直,與馬路構(gòu)成一個直角三角形。商店門口是一個小小的廣場,停滿了趕集村民的單車。商店里有不同類別的柜臺,后邊是商店員工的宿舍。有一年去湖南外公家拜年等車時,父親還帶我在這兒一個熟人家吃了午飯。百貨商店對面,是班車旅客起落點,一個三四米高的水泥臺階方便從班車頂部上下貨。車站后邊也是百貨商店的一個門面。往前直行幾步,就是郵局。再往前,向西一個路口通往跨過河去的木橋,九十年代這里修起了鋼筋混凝土的兩車道嘉會大橋,東西往來不再受洪水影響。右邊則是公社衛(wèi)生院,某年某月初十的凌晨零點十三分,我就出生在這里。我是村里少有的在醫(yī)院里出生的人,其他大多數(shù)人,包括我的弟妹都是在家里出生,最多由村上的接生員或赤腳醫(yī)生接生。為了紀(jì)念我的出生地,所以我的小名里有一個“院”字。
繼續(xù)北上,一百米左右,右邊是集貿(mào)市場的南入口。入口對面的商鋪門口,是我們村里人趕集集合和停放單車的地方。從市場入口進去直走一百米,是新電影院,電影院門口貼著手寫的彩色海報,那時的電影都有“彩色遮幅式寬銀幕故事片”這樣類似的名稱。市場里有四排廊式集市,從西往東分別賣糧食干貨、蔬菜、肉類、活禽豬仔等。在第一排市場里有一個瞎老頭出租大桿秤,稱一次收兩分錢。集市最后邊有一處給衣服染色的地攤,當(dāng)然只能染成耐臟的黑色或深藍色。
每逢二五八,是這里的圩日,每個攤位都被占滿,連過道和每排集市之間的空地也擺滿了各種商品,絕大部分是本鄉(xiāng)的農(nóng)民在出售自己的產(chǎn)出,一些固定的攤位則是街上的居民商戶,主要賣些工業(yè)品日用品。偶爾也有外鄉(xiāng)來的生意人或藝人在吆喝,印象最深的,一個給手表玻璃拋光的男人,自稱姓貝,說別人都叫他“背卵時”,一番調(diào)侃后開始推銷,先是免費把一個裂著嘴呵呵傻笑的農(nóng)民很花的手表磨得光亮,并由此取得了圍觀者的信任和打開局面。
回到街上,從市場南入口繼續(xù)往北,兩邊都是街上居民的商鋪。一百多米后,右邊是集貿(mào)市場的北出口,出口臨街有騎樓。南北入口之間的距離也是市場南北向的寬度。
從這里往北走,政府機構(gòu)和國營單位都在右手邊,依次有公社革委會(后來成了鄉(xiāng)政府)、法庭、派出所、老電影院(禮堂)、文化站、知青商店、招待所等。禮堂里的座椅是全木頭的長靠椅,外邊的前廳有圖書室,可以在這里借閱各種圖書。
繼續(xù)北上,快到北邊街尾時,左手邊的出口外,河灘槐楊林是耕牛交易市場,本鄉(xiāng)的村民把要賣的耕牛拴在樹上待價而沽。有的年份也會在此架木橋通往對岸,我讀初中時就有一個高年級的女生在此墜河而亡。出口前五十米左右是銀行,街道在此轉(zhuǎn)向東北,也同時到了盡頭。整條街道有近1000米長,有一半是木質(zhì)的二層騎樓,前面有供人通行的走廊。
出街道后前行一百米,右邊是農(nóng)機站,左邊則是糧所,是一個占地廣闊的單位。繼續(xù)前行一百米,左邊挨著糧所,一條搓板路通往螺絲嶺,上邊是賣農(nóng)藥化肥的地方。
過一個矮坡,下去五十米,公路又開始爬坡。坡底右邊是蘆笛井,這是一個自流井,井邊澆有水泥。蘆笛井上邊是酒餅廠,有水管從蘆笛井抽水上去。
公路上到坡頂,與酒餅廠隔一小水渠,右邊是我后來就讀的嘉會中學(xué),馬路對面,路邊是幾棵高大的樟樹和一片小樹林。太平村就在小樹林的后面。
過了中學(xué),公路折向北邊,沿轉(zhuǎn)彎處直行的一條小路往東,兩百米處有煉硝廠,現(xiàn)在已廢棄,坡頂上堆滿了煉過的桔紅色硝石。再前行一百米左右是龍虎水渠及水渠上的水電站,外墻上寫著“電力是先行官”幾個大字,水電站的水流下來穿過岡洲下的涵洞,繼續(xù)流向下游。越過岡洲的小路繼續(xù)往東,翻過山洼處有仙人井的大山,就是我們的大隊部,即后來的村公所。緊挨著水電站,上游右邊是淀粉廠,主要是把木薯做成淀粉。
公路圍著太平村走到頭后再折向東北。在轉(zhuǎn)折處正前方是木材站。沿公路再走兩里路左右的右邊就是九板橋村,村子南邊的參天大樹掩映著一個戲臺,每隔三年會在這里舉行紀(jì)念瑤族祖先婆王的慶典。從戲臺前經(jīng)過的通村公路往東跨過岡洲后再折向南,就可到大隊部和高車村。
之所以把以上的地名路線寫這么多,是原來的它們現(xiàn)在都變了,甚至面目全非。我人記住它們最初的樣子。
記憶中最早的一次趕集是在一個夏天,父親買了一根冰棒給我后就去辦別的事了,讓我在村民集合的街邊等他。我吃完冰棒后,父親還沒回,就在行道樹下的砂石地上呆了一會,然后百無聊賴地在停在那兒的一輛卡車的前保險杠上吊起了單杠。
在很小的時候,父親經(jīng)常這樣帶我上街,有時是趕集,有時是開會。記得有一回他帶我在老禮堂開會,開完會后還一起吃了政府安排的快餐。另一次也是在這個禮堂,父親帶我看了一場電影《顧此失彼》,電影里一個人被氣球拉上天空的鏡頭我一直都記得。最后一次在這個禮堂看電影是跟著來自母親娘家的一個小姨還有村上的一個遠房堂哥。母親想要搓合他倆,羞澀的小姨卻同時帶上了我,記得那部電影叫《廬山戀》,但他們的接觸也幾乎與電影同時結(jié)束。
平常的趕集,最喜歡在中午吃一頓餐館里的面條,一家是市場里邊的,另一家位于街上臨近市場的入口,男店主很胖,據(jù)說他的下體小時候被狗咬掉了。餐館里的面條爽滑鮮美,湯汁醇厚,面條里有令人垂涎的碎豬肉。此后我再也沒有吃過如此好吃的面條,甚至,我對面條都已經(jīng)不感興趣。
八十年代初正是剛剛開放的時代,街上充滿了活力,也充滿了躁動。到處放著流行歌曲,年輕人花枝招展,特別是小年青都穿著花衣服、喇叭褲,戴墨鏡,他們常常聚眾打架,追逐調(diào)戲女青年,人們都叫他們“牛鬼”。
我絕大部分時候趕集都是步行,有時還要挑著東西。唐家有兩個在外工作的遠房叔叔,為人和善,看到我時,總會用自行車帶我一程。多年以后,我已上初中了,一個周末的下午,我獨自一人扛著一袋米往學(xué)校走,過松林岡洲大橋后不久,一個騎自行車的外校女生看我走得辛苦,停下車來要帶我一程,我害羞地婉拒了,但她還是推著車陪我走了一段路,恰巧被六叔看見,還以為我跟那女生關(guān)系非同一般。其實我跟她素不相識,但這段美好經(jīng)歷卻永遠地留在了心中。
我甚至有一次和父親一起步行幾十里到過縣城趕集。縣城的圩日也是二五八,但多了個十。那一次我們是去縣城賣炭。我們頭天將炭挑到松林的同年爺家,并在那里過夜。第二天清早用同年爺?shù)陌遘嚴(yán)陌俳锏奶客h城走。父親在前面拉,我在后邊推,走累了的下坡路段,我就在車上坐一會。父親一路給我講沿途的地名,包括唐氏祖墳、由一層層薄薄的風(fēng)化石構(gòu)成的小山等。第一次到縣城,又讓我見識了更廣闊的世界。在縣城農(nóng)貿(mào)市場賣炭的地方,后邊是居民的房子,一個女人因為有人在她家門口的澡房里小便而破口大罵。賣完炭后,父親給了我一元錢讓我到十字街的新華書店買連環(huán)畫,選好書后我驕傲地拿出那張鈔票對女營業(yè)員說:“這張錢你找得開嗎?”那營業(yè)員一臉的不屑:“一張錢我都找得開!”這是真正地貧窮限制了我的想像。那時最大的鈔票是十元錢,也即常說的一張錢。我的身上有個幾毛錢,都會嘚瑟半天。記得之后到嘉會街上趕集,不知不覺到了百貨商店里的新華書店柜臺,里面琳瑯滿目的連環(huán)畫又吸引了我,可一摸口袋,發(fā)現(xiàn)身上只有八分錢。我怯生生地問營業(yè)員,有八分錢的書嗎,營業(yè)員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一本最薄的連環(huán)畫。我永遠記得那本書的名字,《鯉魚掛壁》,是講桂林漓江上的一個傳說故事的。
沙子路、柏油路,平房(我們對平頂樓房的叫法,也指所有的樓房)、街道,外頭人、街上人,琳瑯滿目的吃穿用度,還有令我著迷的書刊影視,這些外邊的世界,在深居大山的我看來,是如此觸手可及,可又是兩個世界。直到多年后跨過鴻溝回望,才發(fā)現(xiàn)原來的夢想,單純得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