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頭走得著實不算太好,雖城外是九丈河蕩蕩湯湯,可李家院離城門老長一段距離。頭頂烈日當空,一院子干柴惹烈火,直燒的噼啪作響。任外頭人捶胸頓足,仍是不得灰燼不肯熄。
好好的一座宅子,最后只剩一塊焦土。隔著最近的謝家外墻也跟著遭了殃,烏漆嘛黑的不刮掉二指厚,縣上再好的泥水匠都糊不出個白來。
李家地上只剩幾塊爛骨頭,官差拼拼湊湊的找個布包裹了,要找人去埋一鏟土,誰也沒伸手接。張三縮在看熱鬧的人堆里,腳又往后退了兩步,一道兒跟著罵“老李頭的小兒子這輩子要被殺千刀”。
既只撈出一個人的骨頭來,那小子必然是不在此處招呼,李老頭的戲臺班子也沒人來,這老頭定是昨晚就被晾著,一直晾到天老爺都看不下去,放了把火。
昨晚是假鬧鬼,今兒,是真見鬼了。
無人報案,苦主已死,九丈縣好像貼過兩天懸賞捉拿縱火犯的通緝令,又好像沒有。那“小兒子”好像被抓了去,又好像跑了。戲班子好像被拿了幾個人下獄,又好像更紅火了。
六月天似孩兒臉,救火時是晴空萬里,火滅了不久就雨如瓢潑,一切被沖入九丈河里。如果老李頭當真曾經(jīng)是順著河流漂泊而來,如今再隨著河水悠然而去,未必說不得圓滿。
初還有人揣度一兩回,是不是新來的青天老爺因為什么見不得的事逼死了老李頭,時間越久,這心思就顯得毫無來由。為官之事底下人懂不得,可為人之道,誰都能說兩句。
這青天老爺,必然是個好人。不見他行欺男霸女,不見他吃民脂民膏。皮影這行當并沒因為老李頭的死而在九丈縣沒落,相反,由著青天老爺喜愛的緣故,反而更甚從前。
登峰造極處,還有人暗唾兩聲當初老李頭不識抬舉,好些眼睛都可都瞧見了,差爺好幾次上門請都吃了閉門羹。那些閑言碎語一開始是講這些當官心思不正,這才兩三年的功夫,也就張三偶爾還與人吵嘴:“老東西當時沒準是真病了,不然能死那么急?”
可他是個無賴,擠兌人是娘胎帶出來的,所以也沒誰聽。
終不是什么絕妙秘技,不過就是多幾個人兒一道提繩操桿。管它幕后是何等手忙腳亂,臺前看到的皆是舞樂升平,所以真?zhèn)€論起來,誰高誰下還真不好評判。老李頭獨占頭籌這么多年,死了也是好事。
一枝獨秀何來春?萬紫千紅方為艷。
連那戲班主如今都省了些養(yǎng)人錢,以前大頭要給老李頭,就指望著他吃飯呢。如今小徒弟給兩子兒就能干活,扣兩子兒,他也不敢走,戲少點就少點,圖個心里舒坦。
何況縣里如今也說不得孰優(yōu)孰劣去,人人都唱“花月圓”,家家都聽這一出兒。翻來覆去的一根面條來回嗦,誰家練不出一張好嘴。既分不清好壞,也就說不上誰的生意多,還不就是靠著日常交情給那些老爺小姐解解悶。
老李頭以前混下來的名氣本就夠他吃好多年,縣老爺還給隔三差五的賞個光,九丈河上下,算他獨一份了。
說起縣老爺,就不得不提第一次去衙門唱戲的大笑話。老李頭被燒成一把爛骨頭沒多久,差爺張牙舞爪的沖進門,嚇的他以為自己被當成縱火犯,要去給老李頭陪葬了,哪知是老爺要聽戲。
這可趕巧,老李頭在的時候,整個班子去了,原模原樣的被趕出了門。這老李頭一死,人又來請。他這個糾結(jié),去了咽不下這口氣,不去又得罪不起人。
只能悻悻對著差爺?shù)溃骸俺?,這都會唱,但咱這....手里頭沒家伙什啊”,他一攤手道:“影人都是老李頭的傳家寶貝,他指誰碰就誰碰,戲一唱完就收回箱子里,天王老子都不給多看”。說著還指了指屋里無奈道:“你瞧我們練功用的玩意,要么去他家院子練,要么就是這白皮子,沒色兒的,水汽都沒干,哪能見人,我可正愁著呢。”
這倒也是句實話,當時正火燒眉毛的到處買影人呢。然那差爺看也不看,只拎起戲班主要走,道:“老爺那有現(xiàn)成的,你只管去到往好了唱,別的一概不相干。”
聽得這話戲班主內(nèi)心忐忑,不知道這個往好了唱是怎么個好法。詞不是問題,他養(yǎng)的人天天吊嗓子,會的也多,真就縣老爺要聽的實在沒練過,總也有兩場好的可以充充數(shù)。就恐那舞的影人,不知道骨縫骨眼都在何處,動作操作又是用哪派技法。
他不懂這些玩意,老李頭卻是日常念叨過的。各家的影人鏤刻不盡相同。平刀圓刀三角刀,花紋人面陰陽刻。歸根結(jié)底一句話,耍得千家,不懂一家。
意思就是哪怕你耍了千家的影人,再來一家拿出東西,你不一定就能耍起來。
且不說老李頭不在,就是在,他都不敢夸口說隨便來個影人就能舞,戲班子里一群打下手的,誰敢去接這個活兒。
而且他更不知道這縣老爺是要聽牛郎織女的鵲橋會呢,還是八仙過海的牡丹宴。這也罷了,就怕他要聽天兵天將的王母壽。好家伙,幾十人物輪番上陣,幕布亂哄哄就沒個歇。這個踢腿,那個斟酒,仙子唱曲,老君贈丹。神鬼精怪的這個飛天,那個遁地,劈山也有,開海也有。沒了老李頭坐陣,這戲是板上釘釘?shù)某幌聛怼?p> 他跟著差爺?shù)搅搜瞄T后宅,心驚膽戰(zhàn)的等人將影人盒子拿出來一看?!班耍 ?,里頭就一單個兒皮影子,孤零零的躺著,他一拍大腿,抹著汗道:“我的個差爺啊,咋不早說了這事兒,我后頭跟了七八號人呢。”
這影人做的倒是精致,不遜老李頭的東西。等他緩過勁了細看,頓覺應(yīng)該比老李頭的還要貴重些。材質(zhì)鏤刻的看不出門道,但影人身上點朱描赤,用的好像是真金白銀,連頭上發(fā)釵,都是極薄的珍珠片。在燈火底下,溢彩流光。
他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想將影人捧起來看個究竟,差爺一巴掌將他手打縮回去,道:“老爺?shù)男膼壑铮葐柲恪ㄔ聢A’可會唱?”
“會,怎么不會”,戲班主下意識的答,他看到這一個影人就徹底放了心。舞一個影人,是入門戲,隨老爺要聽哪出,找找影人的關(guān)竅,那就出不了亂子。
猛反應(yīng)過來差爺問的是“花月圓”,他又拍大腿。
“這誰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