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連舟一大早被屋外鬧哄哄的聲音弄醒,似是有人在焦急的踱著步,又有人在低聲抽泣,還有人在勸著別吵到別人了,安心等等。聲音不算大,但在本就安靜的住院部,再加之顧連舟已經(jīng)在這窄窄的病房里呆了許久了,平時除了護士就是醫(yī)生,不由得覺得外面喧鬧了些。
他環(huán)顧四周,杜婉芳不在,應該是出去吃早飯去了。他又躺下,當作無事,外面的聲響也還沒到能影響人正常作息的程度。
過了一陣,房門被推開,一個醫(yī)生拿著一張病歷條貼在顧連舟旁邊的病床上,后面烏泱泱跟著好幾個人。與先前不同的是,這次少了那一份喧鬧,每個人都靜靜地,走在醫(yī)生后面的,是一個穿著病號服的孩子。
顧連舟注意了一下床頭上貼著的病歷條,名字叫余成希,上面赫然寫著12歲,他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嘴唇有些發(fā)白,一聲不吭,乖乖巧巧的按著醫(yī)生的吩咐躺到病床上。
在醫(yī)生給孩子的父母交代事宜,護士在孩子床邊打上吊瓶的時候,杜婉芳回來了,提了一盅粥,顧連舟沒什么胃口,便放在了一旁。
“不想喝粥我再下去給你打點其他的?!倍磐穹疾]有被旁邊病床吸引目光,全身心的都在顧連舟身上。
顧連舟搖搖頭:“不必了,才醒沒多久,緩一會兒再喝?!眳s直愣愣的看著那孩子,年紀不大,但病似乎挺重的,護士打吊瓶時也極其乖巧。
“小毅好像也差不多這么大吧?!鳖欉B舟轉(zhuǎn)頭問杜婉芳。
杜婉芳正在閉眼小憩,聽后抬起頭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余成希:“應該差不多吧,上次見小毅的時候,還是去年春節(jié),這段時間下來,應該又長了些?!?p> 小毅是顧連舟的二兒子顧平的獨生子,杜婉芳猜想大抵是顧連舟看到這孩子想起他孫子了:“阿平說了過兩天會回來的,到時候小毅肯定也會回來,這也放暑假了?!?p> “嗯?!鳖欉B舟潦草的應了一聲,便再無言語,默默的喝著那盅粥。
午飯時刻,病房里的人潮才逐漸褪去。大人們都出去吃飯了,余成希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旁邊的吊瓶一點一點的滴著,目不轉(zhuǎn)睛的望著天花板,清澈的眼睛里沒有什么悲傷的情緒。
也許是感受到顧連舟在看他,他側(cè)過頭,眼角掠過一絲不解,輕聲問道:“爺爺,你在看什么?”
房間里就只剩他們兩個人,顧連舟很愛這種孩子的性格,他大抵是想逗一逗他:“那你方才又在看什么?”
孩子這時候倒有了些哀婉:“開始只是覺得無趣,后來看久了天花板,想我爸爸了,想起了之前爸爸帶我玩手影,那影子時而變只小狗,時而變只兔子,又或是變只鷹,也是在這樣顏色的一面墻上?!?p> 顧連舟看著孩子欣喜的講述著,眼神里光亮萬分,又漸漸暗淡。
“你爸爸媽媽出去吃飯去了,馬上就回來了。”顧連舟慢慢的撐起身把床邊的果盤移到他床邊,只覺得這孩子靈性,也合眼緣,“你吃點水果,他們沒一會兒就會回來的?!?p> “那不是我爸爸?!庇喑上D闷鹨粔K桃子塞在嘴里,一邊咀嚼,一邊喃喃著,“那是我叔叔?!?p> 他說得云淡風輕,以至于顧連舟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那一對男女看起來對這孩子關(guān)愛有加,事事安排得妥貼,那男人更是處處關(guān)心,除了父母,他未曾想還有旁人會這般對待。他沒有搭話,眉眼間帶著疑惑看著他,以期待從他那里得到另一個他沒聽到的說法。
“我爸爸在我七歲的時候就走了,也是生病走的。”也許是到飯點有些餓了,一直在吃果盤里的東西,“叔叔是在兩年前照顧我和媽媽的,他喜歡媽媽,我們都知道,但是媽媽因為怕我不開心,一直沒有答應?!?p> 顧連舟看他良久,這孩子心里明鏡似的,仿佛他有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成熟,什么都知道。
“那你呢,想你媽媽和叔叔在一起嗎?”顧連舟越聊越深,似乎并沒有把面前的人當作是個孩子,而是能一起聊天,也能一起談心的人。
余成希頓了一下,呆呆的看著手里的果盤:“等我病好了,媽媽不再為我擔心了,她若是想和叔叔在一起,我自然也是開心的?!?p> 12歲,正青澀的年紀,顧連舟不知道他之前是怎樣的生活,才使得他言語之間都是懂事,眉眼之間都寫滿了成熟。
他們正聊著,杜婉芳提著午飯進來了,后面緊隨著的是孩子的母親,想來應該是在樓下遇到了結(jié)伴一同上來的。
孩子的母親一進門第一眼就看見了孩子手里的果盤,還未等她詢問,顧連舟與她四目相對:“我給他的,怕他餓了,先墊墊肚子?!?p> “謝謝?!蹦悄赣H以微笑回應,又轉(zhuǎn)頭看向孩子,“有謝謝爺爺嗎?”
“謝謝爺爺。”余成希依著母親的意思,向顧連舟道了謝,自后,兩人再沒有說話。
傍晚日落時分,杜婉芳推著顧連舟出去透氣,住院部的空地上人很多,有老的,有少的,各自與各自身邊的人暢快的聊著天。
“過幾天就是準兒的生日了?!倍磐穹纪浦欉B舟慢悠悠的走著,在久久的沉默中如此說了一句,“你要是到時候身體爽朗,咱們就去醫(yī)院旁邊那飯館聚一聚,也叫上昭云一起?!?p> 顧連舟聞言愣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不明的情緒,然后緩緩點頭:“可以,也好久沒見到昭云了,聚一聚也好?!?p> “那我待會兒就去給昭云打電話?!倍磐穹嫉南矏偸怯|目能及的,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樣高興了,顧連舟見她高興,心情也跟著好了一些。
“準兒今年都四十五了吧?!鳖欉B舟覺得記憶有些恍惚,這一生走到現(xiàn)在,記得許多事,也忘了很多事,常常他所不記得的,不確定的,杜婉芳都能給予他回答。
“嗯?!倍磐穹己唵螒艘宦?,“我們認識昭云也一樣四十五年了?!?p> 這一晃眼的工夫,就過去了四十五年。顧連舟只覺得不真實得很,似乎歲月的痕跡也并不是很重,以至于他認為自己還意氣風發(fā),以至于他覺得曾經(jīng)的孩子還是奶聲奶氣的環(huán)繞膝下。驚覺后回過頭卻是自己已躺在病床上,最小的女兒都已經(jīng)工作了許多年。
四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是顧連舟記得最深的,從那個呱呱墜地的嬰孩,到那位遠道而來的友人,顧連舟只覺得慶幸,慶幸他還記得,慶幸他們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