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從1970年的那個春天說起,那是個清風(fēng)與朝霞相約而至的早晨。彼時顧連舟是他們生產(chǎn)隊的計分員,借著大隊里開會的契機,在日頭正盛之時,于開會地點旁的屋檐下,見到了他朝思暮念之人。
杜婉芳站在檐下,眉眼彎彎,明眸含情,一張稚氣未脫的臉龐,久久的凝望著他,輕輕柔柔喚了他一聲“連舟哥”,面頰微紅,不知是被日頭照的還是有些羞怯。
杜婉芳住在顧連舟隔壁的生產(chǎn)隊上,與那個年代大部分人一樣,他倆也是通過別人牽媒認(rèn)識的,媒婆便是顧連舟的二姨。他一直都還記得見到杜婉芳第一面,她扎著兩條辮子,頭上綁著紅色但不刺眼的頭花,動作舉止都是柔柔的,說話也有些囁嚅。
“我原以為等不到你?!倍磐穹家娭欉B舟,淚珠子直直的在眼眶打轉(zhuǎn),拉起他的手,攥得緊緊的。
兩個生產(chǎn)隊說遠也不遠,說近也不近,在那個交通不便利的年代,見一面心上人,便是翻山越嶺奔赴而去,平時都是顧連舟得了空閑便去杜婉芳她們隊上找她,隔一段時間,總要見上那么幾次才夠。
“這幾周隊上有點忙,就沒抽得出空來找你?!鳖欉B舟細細一想,自己也確實有一段時間沒來看她了,瑣事比較多,加之母親身體也不爽利,難免疏忽了些。
“你怎么知道我會來?”顧連舟抬手拭去杜婉芳眼角的淚花,“哭什么,又不是見不著了,又不是天南海北?!?p> “我聽我叔叔說他們要開會,我便猜你會來?!倍磐穹佳粤T,扭過頭,“再說了,我這按你們的說法來,叫喜極而泣。”
“好,喜極而泣?!鳖欉B舟甚覺有趣,很是贊同的點點頭。
杜婉芳是沒有讀過書的,顧連舟雖說比她稍多識些字,多讀了一些書,卻也說不上有多大的文化,但是偶爾閑暇去找她時,也會在自己的文化基礎(chǔ)上,教她識些字,認(rèn)些詞,讀些詩。
“你之前同我講過‘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杜婉芳驟然想到一個話題,拉著他到旁邊的石板上坐下,微仰著頭看向顧連舟,“后來我有些忘了,便去問傅云書這首詩是怎樣的,他同我講了,還教了我另一首?!?p> “哪一首?”顧連舟瞧著她那略微有些得意的樣子,自然是應(yīng)和著。
再說那傅云書,其實顧連舟也認(rèn)得他,城里來的學(xué)生,一身的儒雅氣息,是前幾年下放到杜婉芳他們生產(chǎn)隊里的知青中的其中一位。平時杜婉芳有什么不太懂的也常去問他。
“他說這是王維的《相思》,以紅豆托情,以紅豆寄思。但他覺得,另一首詩,比這首更合適?!倍磐穹假u了好長一個關(guān)子,然后咳了兩聲清清嗓,一板一眼的念道,“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你想啊,雖然說我們這兒沒有長江,但隊上那條小河?!倍磐穹纪耆唤o顧連舟接話的機會,“我在小河上游,你在小河下游,這不就和詩中說的一樣嘛?!?p> 顧連舟只靜靜地看著,一段時間沒見的她,仍舊是打開了話匣子就關(guān)不住的性子,待她饒有興致的把話都說完了后,顧連舟連連稱贊,直說著傅老師教得好,婉芳也好學(xué)樂學(xué)之類的話,逗得杜婉芳直樂呵。
眼前開懷的女孩,是他一眼萬年的珍視,是他想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珍愛,他癡癡的看著她,看得入了神,嘴上喃喃著:“婉芳,那這首詩后面一段,你可還記得?”
“后半段?”盡管顧連舟說得很輕,但杜婉芳還是聽到了,她皺眉想了想,然后很果斷的搖搖頭,“忘了,好像是什么水什么休,然后君什么……哎,不記得了?!?p> “后半段是,‘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鳖欉B舟眉眼中多了一些情濃,他覆手撫上她的后腦勺,將自己的額頭貼上她的額頭,言語溫柔,“君心如磐,無轉(zhuǎn)移,也定不會負相思意?!?p> “嗯,不負相思意?!倍磐穹家藏潙龠@一刻的相依,她沒太聽懂顧連舟后面那些話,覺得可能是一句閑話,一點自言自語,亦或是,一些承諾。她不太懂,也沒追問,只覺得就這樣便好。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是顧連舟對杜婉芳的承諾,承諾一生相依,承諾比翼連理,承諾不負相思。而顧連舟,恰是個慣會遵守承諾的。
第二年的秋天,當(dāng)顧連舟穿著大紅喜褂昂首闊步來到杜家門口時,鞭炮齊鳴,鑼鼓喧天。旁邊湊熱鬧的人大喊著:“接新娘子咯!”
杜婉芳在人們簇擁中出來,臉上滿是紅暈,精心打扮以后比往常更加美艷。她看到顧連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略帶一絲羞怯,在灼灼目光中,同顧連舟一道向顧家而去。
傅云書也在隨行隊伍中,這不是他第一次見人結(jié)婚,但因著這兩位都與他熟識,他倒也周到,處處搭手幫忙,從顧家,到杜家,再回顧家,一路上都同顧連舟來去,這心里,也別有一番感受。
賓客散盡之時已是月上梢頭,顧連舟滿身酒氣,被傅云書和杜婉芳扶著,踉踉蹌蹌的往屋里走。
“喝這么多?!倍磐穹级似鹱雷由显缇蜏?zhǔn)備好了的醒酒湯,讓顧連舟喝下,又托傅云書搭把手把他扶到床上躺著,這一來二去,倒也挺折騰人。
“你在這兒好生照看著他。”傅云書順手?jǐn)Q了帕子遞給杜婉芳,“前面的事你就別管了,我去幫忙盯著,顧兄這不省人事的,身邊少不得人?!?p> 杜婉芳覺得有些麻煩傅云書,不太好意思,但看著顧連舟這樣子。只得應(yīng)承著:“那好吧,麻煩你了,云書哥?!?p> “沒事?!备翟茣鴶[擺手,又叮囑幾句,轉(zhuǎn)身出了門去。
屋內(nèi)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杜婉芳靜靜地坐在床邊,顧連舟老老實實的躺著,一下又一下的喘著粗氣,滿是酒味。
煤油燈的光忽閃忽閃的,屋子里不算太亮堂。杜婉芳又把帕子浸了水,擰干,給顧連舟擦臉擦脖子。
已經(jīng)許久沒有這般近的看過他了。杜婉芳解開顧連舟衣服最上面的兩顆紐扣,避免擦脖子時將衣領(lǐng)打濕了,目光正正對上他的臉龐。
顧連舟是那種標(biāo)準(zhǔn)的棱角分明的模樣,睫毛也長長的,在煤油燈一晃一晃的火光中,倒有了一些朦朧感,她久久的盯著,似是看不厭,想著眼前的人,既是心上人,以后又會是枕邊人,心里不由得升上一絲暖意。
待顧連舟有些意識迷迷蒙蒙睜開眼的時候,已是四下寂靜。期間顧連舟的母親來看過他的狀況,見杜婉芳悉心照料著方才安心去睡了。
他醒來后杜婉芳仍沒睡,坐在桌子邊擎一盞燈正撐著頭看一本書。
“這么看書傷眼睛?!边@是顧連舟醒來后第一句話,他仍有些酒意,搖搖頭醒醒思緒,坐起來半靠著床沿,往里稍了稍,指著床上留出來的那一片空處,“過來?!?p> 杜婉芳見他醒了,把書放在桌子上,端著燈來點亮床頭,上床側(cè)頭倒在顧連舟張開的手臂上,與他面對著,又相視一笑。
“在看什么?”顧連舟撥弄著杜婉芳鬢邊的發(fā)絲,她已經(jīng)卸掉了頭上的飾品,衣服也換了,想是已經(jīng)洗漱過了,披散的頭發(fā)也一并垂在顧連舟手臂上。
“納蘭容若?!倍磐穹奸]著眼,也許今日是累了,她說話的聲音也比往常更柔些,“在你書架上看到的,便隨手抽了一本?!?p> “今天辛苦你了?!鳖欉B舟想著他這一醉,倒頭便睡,這余下的事宜都自然就都由杜婉芳幫忙收拾著。
杜婉芳搖搖頭:“沒,你倒是該好好去和云書哥道聲謝,他說你這身邊少不得人,余下的事,都是他在幫襯著?!?p> “那自然是。”傅云書一貫熱心腸,這顧連舟是知道的,之前常聽人說,城里的人,高傲,傲慢,如今看來,自然也不全是,城里也有像傅云書這一類知事又好相與之人。
顧連舟因為酒意,頭微微有些疼。杜婉芳躺在他手臂上,靜靜地,一聲不發(fā),似是卸下了所有疲累。
顧連舟也任由她這般躺著,待到手臂被壓得有些酸麻之時,移來枕頭慢慢墊在手臂下,小心翼翼的抽出手臂,讓她舒適的睡在枕頭上。
自今日始,他們終于可以同悲歡,共白首,朝夕相伴。顧連舟曾無數(shù)次想過與之喜結(jié)連理,真到這一天,便如一場做了很久的夢突然覆上了真實感,也著實令人喜悅。他輕輕在她唇上留下一吻,側(cè)身躺下,將她擁在懷中,沉沉的閉上眼。
再睜開眼時,杜婉芳仍舊臥在那張陪護床上,睡得正熟。顧連舟再看此時的杜婉芳,似乎也與年少時并無二致,不過是多了幾縷白發(fā),添了幾分滄桑,可情未減,愛仍存,連這幾十年的歲月,也是這深深情意的見證者,有此一生,有此一人,自當(dāng)珍之重之,生死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