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火蔓延了整個大獄,焦痕殘留,灼灼煙氣仍舊盤旋在低空,一方天地卻靜謐地出奇。
蘭羨爾睜眼之時。
漫天黑色灰燼紛揚,輕若纖羽,翩若驚鴻,似在吟唱死亡的頌歌,耳邊,眾人慶幸的歡呼聲將靜謐的大獄填滿。
“玄玉殿下,您沒事吧?”
藥師看見夜玄玉胸口的血洞還未愈合,連忙奔過來,勤快地拿出腰際的藥包,卻在抬頭一瞬,手上的動作頓住。
眼前的紅衣少年有著從未有過的狼狽,那時常躁怒的眉眼呆滯地耷拉著,對他的話置若罔聞,他微微踉蹌幾步,在紛揚的灰燼里跪在地上收拾著什么,藥師湊近一看,是一地碎片,拼湊起來,像是水鳶露的瓶子。
這是剛剛那怪物掉出來的。
他奇了怪了,這里面好像沒有一粒藥丸,這怪物帶在身邊做什么?留作念想?
或許是的。
“還活著沒?”
蘭羨爾緩緩起身,這才發(fā)現(xiàn)戰(zhàn)澤西一聲不吭地在旁邊躺著,雙眼輕閉,臉色異樣蒼白。
“還舍不得死?!?p> 他冷沉沉的聲音帶著些輕快的笑意,卻吃力地掀起眼皮,眸里光色半含著,瓷白的臉在紅光映襯下,如同鐫刻出的無瑕璧玉,孤冷而俊秀。
只是在望向她的那一瞬,那一雙眼便多了明川靜波的安然柔和。
“你受傷了?”
蘭羨爾聞見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這才看見銀袍鋪落的地方,血漫出暈染了銀白,烏黑的地面滲出的液體,猩紅的顏色被吞沒,只留隱晦的暗紅。
“……”
他沒說話,只是久久地凝視著蘭羨爾。
“剛剛出來的時候傷的?”
“……”
“說話。”
“我愛你?!?p> “……”
蘭羨爾怔住,身子頓在他的凝視中。
“我愛你,守著你,等待倦鳥歸林,卻到如今才知道,你也為我做了這么多?!?p> 他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蘭羨爾卻如鯁在喉,這種莫名其妙的感情究竟是何時開始的?
像元厄所說,他不知不覺變成了她的例外,讓她的是非分明破了例。
即使萬千理由鋪在她眼前,她總是沒有狠下心來,總是偏執(zhí)地覺得,無論對天界,還是對元厄,他們都是站在一邊的。
……
“起來。”
蘭羨爾懨懨道,沒再讓躺著裝死那家伙擾亂自己的思路,戰(zhàn)澤西聞言,鼻間哼出輕笑聲,利落地起身。
蘭羨爾:……
不是快死了一樣?
可事實上,戰(zhàn)澤西真的傷得很重。
他強行用卜術開了兩次雙生羅盤,違背輪回之理,進入殷翎身體里的虛無世界,又在羅盤即將崩裂時強行修復,抗下不知多少道光流,這才將他們三人活著送出來。
只是,活著出來并不代表沒事了,剛剛從火獄走出,夜玄玉便被夜非來帶走。
原因是,夜?jié)∷懒恕?p> 同時,轟動云荒上座的是,目前的證據都指向這向來盛氣凌人的主子。
帶回夜玄玉的任務出乎意料的順利,毛躁的少年第一次這么聽話,沒有暴起,甚至沒有憤怒,而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雙目呆滯地跟著人家走了。
蘭羨爾懨懨注視著一眾紅衣走的背影。
是巧合,還是更深的謎?
殷翎剛死,夜玄玉便牽扯進這檔子事,是否這背后還有更深的局?更見不得光的人?青鳥浮山卜族是否早已滲入云荒內部?
一切都不得而知。
“戰(zhàn)澤西!”
一個聲音從天邊飛出來,朝著離蘭羨爾身后喊道,接著,巨大的棋盤像是天外來客,連帶著上面坐著的人一起落下,掀起一陣煙塵。
那人不是柳漾又是誰?
蘭羨爾疲倦地抬頭,似乎不覺得烈陽刺眼,卻才覺察臉上這頂面具的存在。
如今,最接近的線索斷了,便只剩云煙澤手上的黃皮卷,還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這么一想,身上的倦意頓時消失了大半,總算有一絲希望,蘭羨爾打起精神。
人群來來往往,在火獄里進進出出,她身上背著“囚犯”的身份,出入多有不便,沉思片刻,便嫻熟地避開人群視線,趁亂溜走。
“你跑什么?”
柳漾氣不打一出來,一身暴喝,便從棋盤上跳下來攔住戰(zhàn)澤西。
“我找羨爾?!?p> 柳漾壓抑著滿腔怒火,瞧瞧四周,說話之前又忍不住瞪天瞪地無數(shù)眼,像是撒氣一般,隨后才安靜下來,低聲吼道:
“羨爾羨爾,羨什么羨爾,你就知道羨爾!我告訴你,要是不把修煉卜術這事解釋清楚,我就……”
這一低頭,便恰好看見那銀白的袍子上沾了大片的血花,少年的后背已經血肉模糊,尤其慘不忍睹。
柳漾震驚得眼睛都直了,面前這家伙什么時候受過這么“慘烈”的傷?
“你是光站在那兒讓她打了?”
“……”
“她”是誰,兩人都心知肚明。
“唉!你給我回來,你去哪?!”
戰(zhàn)澤西卻沒答他,頑固不化地向前走,目光始終沒有落在柳漾的身上,后者恨鐵不成鋼一般,嘴上訓話,身體力行地將這家伙硬生生拖回去療傷。
*
云荒仙音樓里。
清歌曼妙,云紗繚繞,溫柔地誘引著蠢蠢欲動的心思,眾人左擁右抱地沉溺在歡聲笑語里,卻沒注意到,今日的樓里格外熱鬧。
作為云荒不唯一的風月之地,體態(tài)豐腴的媚色樓主,平日里見慣了小門小戶,今日卻似百花齊放一般開了眼。
先是天澤少殿絲毫不忌諱閑言碎語,明目張膽地進來,后是夜子宣帶著人來找樂子,最后卻被夜非來攪了局,非要說這里進來了什么逃犯,攔都攔不住地搜人,滿面笑意的樓主小心翼翼地跟在旁邊,為打擾的客人賠罪。
“殿下,近來事務可勞累?”
“就是,殿下好久都沒來看我們了……”
一陣細細柔柔的嬌媚聲從窗外傳來。
殿下?
柳漾頓住,除了自家主子,放著隱匿身份來尋歡作樂不干,偏偏昭示滿樓自己的身份,嚇得樓主不敢往里邊塞姑娘,哪家殿下還會在此風月之地報上名來?而且貌似還和這里的人混得挺熟。
他將神志不清的云煙澤安頓好,微微開了開金窗,透過縫隙,柳漾清晰地看見了那陶醉在眾花叢中的人,猛地一震。
“我呸!”
他不由啐道,那人空是披著一張假皮,這人的德行,化成灰自己都能認出來。
底下那位“殿下”滿懷笑意地進了一個普通的閣間,看來也是不想聲張,沒做多想,柳漾施了咒,確保云煙澤的安全,便推門而出。
“怎么?這么想我?。磕俏揖蛠砗煤锰厶勰恪?p> 嘎吱!
浪蕩的聲音與曖昧的氣氛隨著門被推開戛然而止。
柳漾背著手,正面與那位“殿下”對視上,別有深意的目光讓后者臉上彌亂銷魂的笑意驟然僵住。
“唉呀!你干什么的!”
“來人……”
侍妓惱怒的聲音突然被打斷,那“殿下”掃興地擺擺手,挑眉道:
“你們先出去。”
臨走之前,柳漾還目睹了那人和侍妓們的依依不舍的吻別。
待人都出去之后,繚亂的閣間忽然安靜地詭異。
“你是哪門子的殿下?”
柳漾走到那人對面坐下,拿起桌上的金杯晃了兩下。
“夜旭光的兒子,可不就叫做殿下嘛。”
“你如今叫什么?”
“夜子宣?!?p> 兩人一問一答,默契十足。
“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個沒道義的老東西,壞我好事?!?p> 夜子宣憤憤道,理了理凌亂的外衫,證明了剛剛一屋子的“急不可耐”,柳漾瞪他一眼,都多久了,還是這副臭德行半點沒改。
“你到夜子宣身體里干什么?”
“你問元厄去,我他媽哪里知道,自從那鳥人連人帶山失蹤后,我就莫名其妙地上了這小子的身,不過也好,從前還羨慕你跟蕭水華那個老東西,現(xiàn)在老子就是殿下,風光無限,風月無邊!哈哈哈……”
柳漾瞪了他一眼,這副德行,自己若認不出來,便白在青鳥浮山上待了。
“除你之外,云荒上座還有卜族介入?”
“老東西,老子犯得著回答你的話嗎?”
柳漾氣極,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
“除非……你幫我個忙?!?p> 夜子宣笑道,拿起桌邊的金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笑嘻嘻地看向柳漾:
“幫我把夜玄玉弄死,那狗東西,幾次壞老子好事,老子看不慣他很久了,或者夜?jié)∫残?,那家伙就是夜臨的跟屁蟲,狗仗人勢,不干人事,我也……”
夜子宣瞧見旁邊那個老家伙狠毒的眼色,識趣地適可而止,譏笑幾聲道:
“行行行,就你他媽的正人君子,被那毛頭小子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再廢話……”
柳漾忍無可忍,正欲發(fā)作,夜子宣卻揮揮手輕佻地打斷,諂笑著湊近他,像是怕別人偷聽似的,低聲道:
“哎?知道你妹怎么死的嗎?”
柳漾兀地怔住,瞳孔緊縮,惡狠狠地轉過頭盯向他,后者見這反應似乎很滿意,隨即吊人胃口地攤在金椅上。
“現(xiàn)在呢,元厄和那破山一個都不在,什么也管不了我,老子不在乎說出這些個事,但要說出來,就得看你的誠意夠不夠了?!?p> 夜子宣將外衫敞開些許,嬉笑著看向柳漾,后者皺著眉打量著自己,他沒在意,眉飛色舞道:
“那毛頭小子不是開了一百座妓院,叫什么……羨爾居?”
“那不是妓院!”
柳漾怒喝,恨不得將他的嘴給塞上,也不知道戰(zhàn)澤西如果聽到了這話會不會二話不說,當場把他卸了。
“行行行,管他是什么,你給我從那弄出來十幾個女的玩玩,我就告訴你……”
“誰!”
夜子宣還未說完,柳漾便喝道,雖然多年不修習卜術,但這點警覺性自己還是在的,剛剛,他覺察到閣間外有人,不知那人在這里呆了多久,聽到了多少東西,頓時,他只覺此地不宜久留。
“干嘛呢,神神叨叨的!”
夜子宣不爽地望向柳漾,后者剜了他一眼,質問道:
“你那點本事都沒了?連人來都察覺不到?”
夜子宣聞言卻無所謂地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道:
“廢話,這又不是老子的身體,卜術在這能發(fā)揮幾成作用?”
“對了,給你說話呢,這事能不能行?”
柳漾不欲再做糾纏,沒再理身后人的嘰嘰喳喳,無奈瞪一眼上空,扭頭就走。
“喂……”
嘎吱!
柳漾順手把門關上,把那聲音關在閣間里。
另一頭。
“唉呀,公子,這么快就要走??!”
幾個姑娘熱情地招呼過來,夜?jié)⌒氖轮刂氐匕欀碱^,絲毫沒了一時起來的新鮮勁,腳下的步子匆匆忙忙的,讓人摸不著頭腦。
“真是……有驚無險……”
夜?jié)∽炖锬钸吨?,一旁圍在跟前的姑娘媚笑著,有幾個多嘴的卻問道:
“什么有驚無險啊,公子?”
“……”
還能是什么,自己在偷聽時恰巧被發(fā)現(xiàn),準備溜走時正和另一頭的夜非來迎面撞上。
“他娘的,怎么這么巧!”
怎么會在里面的人喊完“誰?”之后,兩人便在一處碰上了?還是說……這夜非來也在偷聽?
云荒旭日營。
夜子宣敞開里衣,四仰八叉地伏在床邊,嘴角扯出笑來,興致勃勃地等待著什么。
忽然,大帳的金簾被掀開,幾個紅衣侍從將一個女孩丟進來,便把簾子放下,夜子宣笑瞇瞇地打量著女孩,緩緩開口道:
“小賤種,好久不見,甚是想念。”
女孩沒有說話,只抬起黑沉沉的眸子看向他,目光里滿是警惕和殺意,握緊了剛剛情急下,趁人不注意偷來藏在袖間的一支箭矢。
“今日你還想再瘋?還想讓你的玄玉殿下看看你的丑態(tài)?”
夜子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女孩,后者默不作聲,他便以為自己這招起了作用,語氣里壓抑不住的興奮,道:
“來來來,坐這里!快過來!”
殷翎依舊沒動,突然,她轉身就跑。
夜子宣啐了一口,使出咒法,結出火鏈,瞬間將殷翎的腳下絆住,應聲倒地。
“賤種,還想著跑,老子給你臉了!”
夜子宣兀地從床上翻起,來勢洶洶地朝她走近,眼里充了血,分不清是嗜血的殺意,還是肆虐的情欲。
就在他快要挨近她,想要直接扛起人時,身后傳來讓人脊背發(fā)涼的聲音,一陣久違的恐懼感忽然襲來:
“還敢把手伸向我的人,想過后果嗎?嗯?吃里扒外的東西。”
那聲音輕柔到骨子里,調子卻帶著危險的寒意,像是長者對于孩子溫柔的嗔怪,又像是拿刀抵在別人脖間的最終留言。
夜子宣驟然僵住,只覺周身熱潮散去,只剩陰寒的涼意。
“元……元厄?”
“哈!沒錯我的孩子,我一直都在你們身邊?!?p> 那聲音輕笑道,卻讓人不寒而栗。
“你們……”
夜子宣呆呆滯在原地,那聲音沒理他,繼續(xù)笑道,卻像是在感嘆什么:
“多好的皮相,就被你這么浪費了?!?p> 突然,夜子宣瞪大了眼睛,發(fā)覺喉間已經堵塞得說不出任何東西。
他低頭一看,血腥味漫開在鼻腔,一支箭矢已經戳破他的喉嚨,直直插過去,那是所有修煉之人十魄元靈所在地,毀了,便是魂飛魄散,空留一具軀殼。
“??!”
不是她做的!
待清醒之時,殷翎未發(fā)出的吼聲被封在喉嚨里,只剩低啞的嗚咽
……
這雙手不干凈了,她想。
她回到大帳里,放了三倍的水鳶露在金爐中,只為了掩蓋手上血星子味,昏沉的迷香里,她閉上眼睛,眼角滲出晶瑩,流入兩鬢,冰涼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