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祁城,一處偏僻的客棧。
元子昂雙目茫然,一臉憔悴,呆然坐在床上。
窗戶敞開,冷風拂面,他無動于衷,仿佛享受著世間留給他最后一份真實。
這是一種什么感覺。
過往的自己,血氣方剛,率真心性,可如今死到臨頭,倒是什么都看得淡然了。
那老先生說得對,無論是哪一杯茶,終究是自己選擇的,這樣,心里也就沒有了怨氣。
不過,話說一切看淡,但畢竟還是有所牽掛。
家人。
母親、二叔、子清、子杰、唐皋叔……
還有朋友。
阿陀、田嬋、卓然、拓跋淮……當然,還有篤篤。
想到他們,元子昂原本平靜如水的內(nèi)心,終于還是泛起了波瀾
眼角,也終于忍不住濕潤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自己一死了之,孤身而去,卻連累家人朋友傷心難受,這何嘗不是一種自私,何嘗不是一種罪過!
想到這里,元子昂翻身下了床,跑到桌子前,翻出白紙筆墨,開始細細研墨。
這般關(guān)頭,心中總有千言萬語,既然不能當面說,就留下書信吧。
先寫給母親。
元子昂鋪開白紙,提筆沾墨,正要寫些什么的時候,卻又提筆忘字,不知該怎么寫。
是啊,再深情的文字,怎能抵得過十六年的養(yǎng)育之恩……
元子昂長嘆一聲,又放下筆墨,神情木然。
“哎喲,真是墨跡到讓人難受!”
一個略帶不屑的聲音,從元子昂又后方傳來。
元子昂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去,卻見一個身著墨綠色長袍,年紀看上去與自己相差無幾的俊朗少年,不知何時坐在了自己身后的床榻邊,翹著二郎腿,不耐煩地看著自己。
這,山祁城的人,都喜歡這么“不請自來”跟人打招呼的嗎?
“別看了,你死不了!”
還沒等元子昂發(fā)問,俊朗少年擺了擺手,語氣隨意地說道。
“嗯?”被眼前這個不明身份的陌生人,沒頭沒腦地說上這么一句,元子昂眉頭一皺,下意識問道:
“你是來救我的?”
俊朗少年詫異地看著他,道:“我救你干嘛,你本來就沒中毒?!?p> “我沒中毒?”元子昂猛地站了起來,雙眸顫抖道:“可是,那老者說了,二十四杯茶……”
“打住?!笨±噬倌晟斐鍪?,打斷了元子昂的話,平靜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呢,我?guī)煾高@臭老頭,就有這么一個臭毛??!二十四杯茶里,他總是放一杯無毒無害的,算是給人一個機會,就看他運氣好不好了……事實證明,你算是運氣不錯的!”
“師父?”元子昂一聽,立時問道。
“萬毒老人,就是你今天白天見到的那個糟老頭子?!?p> 俊朗少年毫不客氣地展現(xiàn)著他對自己師父的不尊敬。
元子昂見他語氣隨意,但也算真誠,試探性問道:
“你用什么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俊朗少年不耐煩地嘆了口氣,隨即扔了一包茶葉過去。
“你自己聞聞看。”
元子昂接過茶葉,抵在鼻子上使勁一聞,一股濃郁的茶香涌入鼻中,香味清新,確實如自己當時所喝的那杯茶一樣。
他又仔細比對了一會兒,甚至拆開包裝,拈起幾片茶葉在嘴角咀嚼,終于確定,此人所說的不假!
白天自己所喝的,正是這手中的茶葉!
“所以,我真的沒事?”元子昂再度試探性問道。
俊朗少年白了他一眼,道:“喝杯‘月照茶’能有什么事,無非不就是多上兩趟廁所……”
“喲吼!”
俊朗少年念叨的時候,忽然面前傳來了一聲狂喜的驚呼,震得他耳朵一陣刺痛!
方才還面色淡然的元子昂,此刻立時滿臉通紅,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地慶祝著自己的“新生”,原本壓抑的情緒瞬間全部宣泄了出來!
這是一種死而復生的喜悅!
心中的憂慮與恐慌一掃而空!
要能活,誰還愿意死??!
這時候的元子昂,哪里有半點像世家子弟的模樣……
而俊朗少年,看著上躥下跳的元子昂,一副看“神經(jīng)病”的表情。
自己找這種人合作,到底是福是禍啊?
不知過了多久,俊朗少年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出言道:
“喂,小子,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興奮,但你能稍微冷靜一下嗎?”
俊朗少年的話,倒是讓陷入了狂喜的元子昂有所收斂,他收拾了一下心情,拱手道:
“在下失禮,還請朋友替我向令師道謝,謝過他不殺之恩!”
“小子,我可不是來做信使的!”俊朗少年沒好氣地回應(yīng)道。
這句話,倒是讓元子昂有些緩過神來。
是啊,這個人莫名其妙來找自己,究竟有何目的?
“那么,你是來……”元子昂問道。
俊朗少年沉默了片刻,道:“我聽說,你好像是對江府里面的功法典籍有興趣……”
聽罷,元子昂頓時表情突變,臉上殘存的笑意瞬間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臨大敵的緊張感!
又是一個麻煩人!
此人身法詭秘,這般憑空出現(xiàn)的出場方式,自己今日只在史東云和萬毒老人身上看到過。
此人,只怕也是一名修士!
“你是來替你師父滅口的?”
今天第二次面臨“生死危險”的元子昂,此刻倒是顯得冷靜許多,直言不諱道。
不過,元子昂的話,倒是把俊朗少年給問懵了,反問道:“我為什么要幫臭老頭滅口?”
元子昂輕笑一聲,道:“我早就聽說,江府中多了兩個外境修士,我圖謀江府功法典籍一事已經(jīng)泄露,既然白天你師父并沒有得手,那么,晚上就由你這第二名修士來處理我了……”
“等,等一下!”俊朗少年越聽越糊涂,忍不住出言打斷道:
“有件事你說錯了!”
“什么意思?”元子昂警惕性問道。
俊朗少年道:“江府的確聘請了兩個外境修士,不過準確來說,應(yīng)該指的是我家臭老頭和巴搏虎大叔兩個人,我只是跟著臭老頭來齊國,同時借住在江府,應(yīng)該不算我?!?p> “你的意思是,你與江府,實際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元子昂敏銳地察覺出了俊朗少年話中的意思。
俊朗少年思索了一下,道:“也不算,起碼我和臭老頭有關(guān)系,白天臭老頭去找你的時候,就是我引開了那三個護衛(wèi)?!?p> 三個護衛(wèi)?
他指的是梅花三衛(wèi)?!
元子昂雙眸轉(zhuǎn)動,心中開始暗自揣測。
按道理,早在萬毒老人來找自己的時候,梅花三衛(wèi)就已經(jīng)被調(diào)虎離山走了,可是整整一天下來,自己卻是連他們?nèi)齻€人的蹤影都沒見著!
先前自己以為“死期將近”,便無暇多想旁人,如今想來,著實奇怪!
看來,答案只有眼前的這個人才知道了!
“那梅花三衛(wèi),被你弄去哪里了?”元子昂直問道。
俊朗少年愣了一下,道:“梅花三……哦,你說的是那三個護衛(wèi)?。 薄?p> 元子昂點了點頭。
俊朗少年回想了一下,頗為得意地笑了笑,道:
“要我說,你那三個護衛(wèi)身手確實不錯,若是正面對抗,我還真不是他們的對手!可是他們太過著急了,亂了方寸,最后連續(xù)中了我兩道毒陣,直接被麻倒在地,動彈不得!”
話音剛落,見元子昂臉上漸漸露出不悅之色,俊朗少年連忙道:
“誒,你別這么看著我啊,我算是手下留情了,只是麻痹了他們的經(jīng)脈,半個時辰就沒事了?!?p> “那我為什么到現(xiàn)在都沒看到他們?”元子昂再問道。
俊朗少年一擺手,道:“誰知道呢,說不準被你那個飛賊朋友救走了也有可能。”
聽到他的話,元子昂暗暗點頭。
確實,山祁城內(nèi)還有史東云在,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意外。
就在元子昂松了一口氣的時候,倒是俊朗少年有些不開心了,道:
“誒,小子,你這彎彎繞繞的問了我不少事,現(xiàn)在你是不是要回答我的問題了?”
“嗯?你什么問題來著?”元子昂下意識回應(yīng)道。
“我去!”
俊朗少年忍不住罵了一聲,但是看著元子昂“一臉無辜”相,著實又氣又無奈,只得再問一遍:
“我問你,你是不是想對江府內(nèi)的功法典籍下手?”
元子昂聳了聳肩,有些隨意地回答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認真回答我一下會死啊……
俊朗少年白了他一眼,一撇嘴,稍稍醞釀了一下措辭,終于將自己的來意說了出來:
“小子,這樣,你我合作,我們一起把那功法典籍偷出來,怎么樣?”
這句話,算是把元子昂驚住了!
這位修士少年,竟然主動來找自己合作,一起盜取功法典籍,天下還真有這樣的好事?!
“你也想要功法典籍?”元子昂詫異地問道。
俊朗少年擺了擺手,道:“我要它干嘛?!我要的,就只是把典籍功法偷出來這件事做成而已!”
“那這樣,你同我合作,你又有什么好處呢?”元子昂不解地問道。
俊朗少年嘆了口氣,道:“還不是怪那臭老頭,教我東西總是一點一點教,前面的不學扎實了,后面的就別想學!所以,我就和他打了個賭,只要他受雇保護什么東西,我能把那東西偷出來,他就直接教我第二冊功法!”
“那,迄今為止,你贏了幾次?”元子昂問道。
俊朗少年搖了搖頭,帶著埋怨的語氣道:“一次都沒贏,臭老頭一點水都不放!所以,這次我不就來找你合作了嗎?”
“難怪了……”
元子昂偷著笑了一聲,心中也算是對此人的合作要求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怎么說?行不行啊?”見元子昂低頭不語,俊朗少年心急地問道。
元子昂輕輕點了點頭,道:“合作自然是求之不得,不過,我有個要求!”
“你說說看。”俊朗少年抖著二郎腿,語氣灑脫道。
元子昂鄭重其事地說道:“我所求的,只有功法典籍,我不想傷害任何人,更不想把事情鬧大。我知道你是修士,但是,任何時候,都不要輕易傷人,可以嗎?”
不管怎么說,自己來到這山祁城,是絕對保密的。
若是自己在山祁城鬧出了事端,并且傳了出去,恐怕會連累麒麟閣和篤篤姑娘,這樣一來,就得不償失了!
這件事,越隱秘越好!
俊朗少年想了想,點頭道:“臭老頭還在江府里面,我也不能讓他難做。你這要求,算公道!”
元子昂見他答應(yīng)了,嘴角一翹,立時說道:“好!事成之后,我將功法典籍抄錄一份,再由你把真跡帶回去,這樣的話,也算是兩全其美!”
俊朗少年聽后,贊許地點點頭,道:“可以,這樣最好!”
這樣的話,算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這合作,劃得來!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帶著幾分笑意,向元子昂說道:
“你小子確實有點意思,還記得剛剛,你還如臨大敵地看著我,現(xiàn)在,連語氣都變了?!?p> 元子昂雙手一攤,道:“我們剛才不是聊得挺開心嗎,我干嘛還要如臨大敵?”
俊朗少年一撇嘴,嘟囔道:“什么聊的挺開心,一直都是你問我答好吧,你小子就是欺負我老實……”
“誒!”這次倒是元子昂打斷了他的話,
“你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能不能別一直‘你小子’‘你小子’的,聽著扎耳朵!”
俊朗少年“哼”了一聲,道:“不然呢,叫你什么?難不成叫大哥?”
“這個稱呼可以?!痹影骸罢J真”地點了點頭。
“我去,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
俊朗少年一臉嫌棄地白了他一眼,也不想多說什么,起身推門便要走。
元子昂上前叫住了他:“往后我怎么聯(lián)系你啊?”
“明天我會來找你,在這里,你身份特殊,我可是自由的很!”
帶著幾分得瑟的語氣,俊朗少年笑著說道。
“對了,在下麒麟閣元子昂,通個名字吧!”
元子昂挺直了身子,拱手說道。
俊朗少年微微一笑,也沒有避諱,字字鏗鏘道:
“萬毒老人座下,洛長平!”
……
深夜,天空風云大作,烏云遮蔽了明月,頃刻間電閃雷鳴,大雨傾盆。
萬毒老人說的沒錯,天氣確實變了。
大雨中,山祁城一處矮房內(nèi)。
密密麻麻的雨點砸在窗戶上,陣陣作響,一道驚雷隨之響起,為漆黑的屋內(nèi)帶來了瞬間的光明。
五個人影,在雷光的照映下,若隱若現(xiàn)。
三個人面面相覷,低下頭去,默不作聲,仿佛做了什么錯事一般。
此三人,正是梅花三衛(wèi)。
史東云站在一旁,同樣一聲不吭地咬著手指,眼神左右打轉(zhuǎn),飄忽不定,表情頗為不自然。
而在四人面前,一個身著夜行衣的人端坐。
看身形,此人應(yīng)該是一名女子。
而此人,也正是梅花三衛(wèi)和史東云此刻壓力的來源!
“轟??!”
又是一聲雷響,雷光照射進來,將那名女子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
此人面容清麗,氣質(zhì)出眾,即便是在光線昏暗的室內(nèi),也能看出是一位絕色佳人。
正是在狻猊館中,一直常隨篤篤左右的那位女子,彩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