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不眠之夜
此時,周小羽躺在被窩里遲遲沒有睡意。
接連勞作兩天,他適應(yīng)的很快。
熱水洗腳、再配合捶肩捏背等消乏驅(qū)困的奢侈待遇——自己要對自己好點。
如此一來,雖說是初次上工,身體卻并不覺得很累。
之前,母親擔心羅小山睡覺打鼾,吵著需要靜養(yǎng)的三娃,就把南屋收拾一下把哥倆分開睡?,F(xiàn)在三娃已經(jīng)能出工了,羅小山自然搬過來了。南屋沒爐子,羅小山連續(xù)幾夜的夢境都是夸父逐日,繼而惹起怨聲載道:我不是親生的,哎,我不是親生的!
現(xiàn)在同睡一屋,周小羽嫌棄羅小山衛(wèi)生太差,一身臭汗也不擦擦,一雙臭腳也不洗洗,同睡一炕,感覺是睡在屎盆子旁邊。周小羽睡在炕北,羅小山窩在炕南,中間留下巨大空白,依然隔不斷羅小山渾身散發(fā)的汗臭味屢屢侵犯口鼻心肺。
原主記憶中,老三已經(jīng)習慣了老二的汗臭和鼾聲,不知怎么搞得,一場事故之后,老三居然對老三張揚多年的壞習慣,抵觸姿態(tài)如此強烈。
但是周小羽義正言辭的抗議,于事無補。
家里就四間土塊房,一間廚房兼?zhèn)}房,一間父母睡,南屋那間沒取火,周小羽一人占單間顯然有些不合適。
其實,除了羅小山的腳臭和鼾聲,周小羽最擔心的還是怕自己說夢話。
關(guān)于前世歷歷在目的場景,如若夢中泄露,對于這個時代無異于天方夜譚。周小羽擔憂自己的夢囈傳揚出去,關(guān)于傻子的流言很可能又會沉渣泛起。
硬生生的攆二哥南屋饑寒交迫去,顯然不近人情。
萬般無奈,只能盡可能的不去冥想前世,而以眼前這個時代的事情為主。
今天上工,寥寥數(shù)語,周小羽明察秋毫,赫然斷定,對于包產(chǎn)到戶,隊長李偉功心里已有計較。
但是,憑這些天的觀感,縱使他們有所想法,也只能是在文件框架之內(nèi),實施的到位一點而已,斷然不會有什么高瞻遠矚的遠見卓識。
前世記憶中,關(guān)于這次大包干,小崗村敢為天下先的確一鳴驚人,但是太多太多的基層生產(chǎn)隊,基本都是對照著文件要求,在求穩(wěn)原則之內(nèi),本著不出事的心態(tài),一點一點試探著包產(chǎn)到戶,即小心著群眾的反應(yīng),又回望著上面的步伐,亦步亦趨,逐步實施。
村民的積極性的確是被調(diào)動起來了,眼前的一些尖銳矛盾也得到了有效緩解。
但是,再往后呢?
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之便的地方,不由分說,被混流裹挾著很快就會獨占鰲頭,但是更多的內(nèi)地農(nóng)村,始終是被動的去發(fā)展。
被動挨打的多,真正發(fā)展起來的微乎其微。
在周小羽的意識中,這與自己勾勒的宏偉藍圖相去甚遠。
如果是在這樣按部就班的發(fā)展基礎(chǔ)上實現(xiàn)心中所想,無異于沙灘上建宮殿,連地基都夯實不清楚。
……
這邊,不知不覺間,一盒煙已經(jīng)告罄,一瓶酒只剩少半瓶,李偉功和安必道在執(zhí)行這一環(huán)節(jié),糾纏的時間太久,思來想去,總覺得遺漏太多,縫縫補補,越來越覺得問題叢生,傷煞腦筋。
習慣了謹遵欽命,真要自己謀劃起事來,無論是李偉功,還是安必道,都覺得腦瓜子不夠使。
此事太大,千百年來,但凡牽涉了土地分配的問題,都沒有小事。
在他們的意識中,土地一動,不是地龍翻身勝似地龍翻身呀!
兩人沉默的時間明顯比探討摸清階段時多了。
迫不得已,李偉功無奈道:“老安呀,我看摸清工作的執(zhí)行,商議的章程還成,至于具體怎么分,還是別費口舌,等上面的文件吧!”
安必道喟嘆一聲,不置可否。
李偉功接著說道:“現(xiàn)在沒有文件,若是我們商量的分配方案,到時候和文件指示出入太大,豈不是鳥兒白費工了?”
安必道調(diào)侃道:“你這么好的酒也就白破費了!”
李偉功呵呵一笑:“說啥呢,閑沒事干,就不能喝了?”
安必道收斂調(diào)笑,認真地說道:“就按之前說的那樣,先抓緊開展摸清工作,執(zhí)行就唯命是從吧!”
李偉功稍作沉吟,便問道:“你說的第三步,補丁,再說不說了?”
安必道看看李偉功突然有點困頓的神態(tài),朗聲道:“說呀,不過這個環(huán)節(jié)屬于善后環(huán)節(jié),也就是等包產(chǎn)到戶搞完,或者告一段落后,才要認真對待的!
現(xiàn)在說起來,有點早,還沒有包產(chǎn)到戶。屆時,到底會出現(xiàn)什么問題,我心里也沒底!
不過,有幾個問題,想必定會出現(xiàn)!”
“什么問題?”李偉功打了一個哈欠。
“比如,都承包到戶了,你這個隊長干啥去?現(xiàn)在隊里大事小事,都是你拍板定奪,以后,農(nóng)戶干啥,不干啥,都有自己決定了,你不成閑人一個了?”安必道回答道。
李偉功笑笑道:“樂得清閑!”
“言不由衷吧!”
“真的!”
“不見得,忙活了大半輩子,一時閑下來,你受得了?”安必道盯著李偉功。
李偉功坦然一笑,說道:“我也要種自家的地,怎么能閑下來?”
“你——還會種地嗎?”
安必道一句話把李偉功問得瞠目結(jié)舌。
細思之后,不由得惶恐起來。
這么多年以來,隊長上情下達,做得都是安排落實的工作,至于具體的農(nóng)活,仔細想一想,李偉功真覺得,沒有那一項農(nóng)活是他忙活囫圇的。
一念至此,李偉功不覺駭然漣漪。
“不過,包產(chǎn)到戶后,隊長肯定還是存在的,只是工作性質(zhì)變了。
說句不恰當?shù)脑?,以前你就是咱四隊的土皇帝,以后你就是四隊給大伙跑腿的!”
安必道繼續(xù)說道:
“你想想,隊里澆水,還不得有人盯著。以前,水管所放水有問題,最著急的是你隊長一個人,這以后,如果還出現(xiàn)水配的不合適,最著急的可就是千家萬戶,這么大一個生產(chǎn)隊,沒有一個牽頭的,肯定不行。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隊長肯定會存在。
諸如此類的問題還有很多,但都少不了隊長的存在?!?p> 這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討論來討論去,討論成了隊長李偉功的去留問題。
……
村口,長街左手第三家,屋里的燈還沒有歇。
徐安國弟兄三個和老爹俆世存都沒睡,圍著土爐說著話。
俆世存嘴銜著長長的旱煙鍋,有一口沒一口地砸吧著。
爐火很旺,看來暫時都沒有歇緩的意思。
徐安平,俆世存的老二,很是不屑地看著徐安國。
“你今天犯得啥神經(jīng)?農(nóng)戶們亂扔農(nóng)具,干你啥事?”
老三徐安泰附和道:“就是,李偉功和他的狗腿子都溜摸在后頭,不吱聲,你倒好,不但幫他們指揮,還把徐安兵罵了個狗血噴頭!得罪人都不瞅個時間!”
徐安國耷拉著腦袋,還是沒啃聲。
這時,俆世存嘴離了煙嘴,煙鍋頭在爐角一敲,沉聲道:
“老三,啥時候輪到你說你大哥了?”
老三看一眼老爹肅然威嚴的面目,委屈地低下頭,嘴里咕咕叨叨,但是沒有一句清晰的話。
俆世存拿旱煙葉填塞煙鍋頭,看也不看兒子們,問道:“老大,這幾天讓你找安必道,問三羅子從他家煙囪上跌下來的事情,咋問下了?”
徐安國抬頭看看父親,見他專心拿火頭點煙鍋,眉眼一垂,聲嗓低迷地回應(yīng)道:“沒問上?”
“嗯?”
“老安那慫,我晚上敲他家門,一聽是我,就說睡下了,白天里,我偷工摸夫堵他,他一見我就跑溜!”
俆世存長嘆一聲,透過濃濃的煙霧,乜斜一眼氣色萎靡的老大,悠悠說道:
“這么點事,你都問不清楚,就是幫襯著你當隊長了,也是個沒出息的貨!村里,比老安刁滑的人多了去了!”
老二、老三噤聲不語,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徐安國揚手扇一扇面前的煙霧,嘟噥道:“我本來就沒想著當什么破隊長!”
俆世存一把奪下口中的煙桿,虛空中一個凌厲的抽劈,終歸沒有落下來,就抽回了,狠狠地吐出兩個字:
“不孝!”
老二老三噤若寒蟬,揪心地偷偷扭頭看向大哥。
徐安國一掃委頓神色,抬頭正對俆世存,聲嗓中帶著吶喊,說道:“爹,你們上輩人的恩怨,硬加到我頭上干啥么?”
“你如果當不上隊長,徐家人不能重新執(zhí)掌四隊,你爹我死不瞑目!”
徐安國不甘示弱,辯駁道:“爹,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放下嗎?”
俆世存倚老賣老:“放不下!”
徐安國繼續(xù)道:“再說,我都聽得快要包場到戶了,到時候,都是各顧各了,隊長就是個擺設(shè)了!”
俆世存:“屁話!”
徐安國很無奈,心想既然已經(jīng)攤牌了,不如索性吐個痛快,定定心神,朗聲道:“爹,你也看到了,李偉功當隊長,這么些年來,也沒刁難過徐家人!”
俆世存猛吸幾口煙,氣呼呼的,但是沒有接話。
徐安國見直話起了效應(yīng),繼續(xù)道:“爹,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好幾年了,你總是要我爭這爭那,你看看,我除了落個大男人像個婆娘似的斤斤計較的臭名聲,還有啥?”
“那是你自己掌握不住分寸!”俆世存說道。
徐安國哭笑一下,道:“說實話,你逼著我為了半個工分去和李偉功扯著嗓門去干架,我都覺得騷得慌!”
俆世存嘴巴不動,凝眉盯著老大仰起的臉面,口水順著嘴角拉成絲,感覺到一絲冰涼,豁然摘了煙鍋頭,咽一口吐沫,氣急敗壞地喝罵道:“不求上進的哈慫,讓你往人前面走,你倒龜縮了,愣是不出頭,就知道沖你老子吼!”
“我不上進?當年——”說道這里,徐安國思謀一下,面目一緊,鼓足勇氣,頓一下說道:“你要是好好干,大隊也不會臨陣換將,也不會讓你那么難堪!”
老二老三,這對空氣兄弟,聞聽大哥的話,驚愕不已。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
這還是爹的兒子嗎?
俆世存狀若泄氣的皮球,本就瘦削的身影越發(fā)的萎縮了,整個人垮塌在凳子上,快要稀軟泄地了。
徐安國顯然沒有住口的意思,他只想著要把這幾天心里的窩憋氣一撒而光:
“爹,你就別再攛掇徐家人,為了個隊長,把我弄的里外不是人了!好歹我也念過幾年書,不說知書達理了,也不要讓隊里人罵我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成嘛?”
半響,俆世存微微坐正身子,看著黑漆漆的房梁頂,蹦出兩個字:
“隨你!”
原以為老爹已然屈服,不想,悶聲不語好一陣,顯然是積攢說辭去了。
過了一會,俆世存問道:“老大,今天上工,三羅子是咋回事?”
徐安國愣怔一下,陡然明白,老爹還是在埋怨自己今天逞能,替隊部人解圍一事。便坦然地述說了事情經(jīng)過,末了,很是中肯地說道:
“我看三羅子今天做的沒錯,隊里東西也是東西,愛惜著點沒錯。興許你亂扔的鐵锨镢頭,沒準到時候就分配給你了!”
“少廢話,我問你你和三羅子關(guān)系處得咋樣?”俆世存陡然說道。
徐安國一時錯愕,沉吟半天,才說道:“好幾年了,他都在縣城上學(xué),也就是逢頭照面,打個招呼!談不上咋樣!”
接著又疑惑地綴一句:“爹,你問著干嘛?”
俆世存一副哀其不爭的樣子,幽幽說道:“今兒個你幫襯了他,就是落下一個人情?!?p> 三兄弟齊刷刷地仰頭,看著老爹狀若諸葛的樣子,一臉茫然。
“抓緊和三羅子活絡(luò)活絡(luò)關(guān)系,瞅空問問他!為什么他單單就從李偉功家的煙囪上跌下來了,此事不是偶然!”俆世存說道。
徐安國哀嘆一聲,無以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