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島上期間,真正聊得來的只有林一個。我隱瞞了重慶男人來之前那晚的事情,那晚林第一次開口和我說話。(除了嗯之外的東西)
我窩在沙發(fā)里,呆呆地望著八九十年代制造的黑白電視機,它兩根天線分別離開水平四十五度伸長,十二寸的玻璃屏幕沒有任何畫面——全是黑的。思緒完全被濃郁的黑色占據(jù),以致于林走下樓梯來到跟前才發(fā)覺。
“早上好!”
我咧開嘴強顏歡笑,肌肉并不很適應笑時所在的位置,感受得到僵硬感堆積在雙頰。
在夜晚向林說早上好,正如在早晨對他說晚上好一樣,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太陽照亮世界的時間里,人們習以為常稱為白日,而在這期間另一半個世界卻被陽光遺棄,成為他們的黑夜。
雖然我和林只相識短短一個月——在記憶中的確如此,或許在我記憶范圍之前的時光我們早已相識猶未可知——但可以斷定我們處于不同的世界。
我和他像是同處于世界的分界線上,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在別人的黑夜奔向各自的白天。
我繼續(xù)忍受由笑引發(fā)的肌肉酸痛,準備迎接一個嗯字的回應。
“晚上好?!?p> 與同一個人相處一個月,他只會點頭、聳肩,只說“嗯”,就能明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聽到晚上好三個字時有多震驚。
當林將一個西紅柿啃掉一大半時,我才清醒過來。
“今天天氣不錯哈,明月當空,星云密布。”
“是嗎,不過都是看慣的星星月亮,哪有什么好與壞?!绷钟檬植恋袅飨虿弊拥姆阎?,接著又咬了一口,“你叫什么,文靜的小子?”
當心情不算美麗的時刻,如果能有一個出口供發(fā)泄,心情會美麗起來的,至少不會更糟。不知如何安放的臉部肌肉松弛下來,找到了自己的歸屬。
“啊,名字么?”他口中文靜的小子說,“玲?!?p> “嗯……”林將最后的一塊番茄連蒂塞入口中,咕嚕一聲送入腸胃,細細地端詳著我,“玲?不錯的名字,挺符合你的氣質(zhì)?!?p> “謝謝。”
“有沒有人說這是個女孩兒的名字——玲?”他用掌心抹凈嘴角,“雖然那樣說的人都是蠢蛋。”
“那樣的蠢蛋應該有吧,哈哈。不過我不記得他們。”我用食指指點著太陽穴,“我的腦子估計出了一些狀況,沒有記憶的?!?p> “噢,這樣啊?!彼旨毤毜仄^看我,最后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失憶!真是幸運的家伙?!?p> “是嗎?”我笑著附和。
我想不是的。擁有不完整的記憶等同于擁有不完整的人生,這樣的人生能稱得上幸運嗎?如果是,那記憶不就如同人體內(nèi)堆積的垃圾,只會阻礙腸道暢通和血液循環(huán)。更可怕的是,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或正在堆積成噸的垃圾。
“也不全是。要看你失去了怎樣的記憶?!绷肿揭巫由?,盤著腿,“當然探究失去的東西未免消極,不妨說說你還記得些什么。比如你我的初次相遇?”
“你我的初次相遇……”我翻開僅有的一點點記憶的最前端一頁。
那是一個夜晚,當晚有風,夾著冷雨。
像是從長眠中醒來,以至于將世間一切淡忘,感覺一切都是新的,我站在那個出入這里的土堆前,渾身沾滿污泥。想伸手擦掉滴進眼睛的雨水看清周圍,可泥土滿手都是,還滲進指甲縫,袖子也不干凈,一時不知所措。
“當我鉆出洞口時,看見你呆呆地站在那里。”林說,“我嚇壞了,看見你滿身泥污的樣子,真懷疑你是剛從墳堆里爬出來的?!?p> “墳堆里爬出來的嗎?有可能耶,像是重獲新生一樣,不然怎么會記憶全無呢?哈哈。”生硬的語調(diào)和笑聲無法掩飾心中的不悅,難道我真是從墳堆里爬出來的嗎?
“我可以假裝看不見你的,可是你擋住了路,我得出去。所以我把你拉進洞里,你什么也不說,我什么也沒問。就這樣你留在那里,我照常出門活動?!?p> 林繞過土堆踏上那條小徑向左轉(zhuǎn)走遠。
我在洞口等雨停,當用手捧接過雨水洗過臉和身子后,開始對這個世界有些適應,漸漸找回對事物的部分認知。世界是不會因為一個人的記憶得失而稍加改變的,即便是有人鉆進墳堆或者爬出來。
我蹲坐在那里,下巴放在膝蓋上,忍受身體對冷雨的正常反應——哆嗦。
怔怔地看著雨水沖刷著泥土地面,激起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坑洼。雨水在坑里住下,可后來者也看中它家,爭著要住進去。我比雨水幸運多了,有個足以容身的山洞,沒有別人和我爭。
“你不簡單!”林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煙盒,拿出一根叼進嘴里不無驚愕地說,“當晚我回到這里,發(fā)現(xiàn)你也在,從那一刻開始我就認定你不簡單?。艽┻^有點不一般的隧道)”
“那段路的確艱難萬分,實在煎熬……”我伸手示意,謝絕他遞過來的一支同樣皺巴巴的香煙,又想起了初次走過隧道的情形。
面對鏡子中無數(shù)個自己的質(zhì)問,我停步不前,以為那樣就會敷衍過去。等到燈全部熄滅,黑暗將我完全包裹,那無數(shù)個自己直接鉆進腦子里繼續(xù)追問。我是在劇烈的頭痛與嘔吐中一寸寸爬過來的。
林也明白那條不一般的隧道會造成何其劇烈的震撼,又是需要何其強大的內(nèi)心才能堅持走過來。他從嘴里吸進一口煙霧,過了兩秒從鼻孔里吐出,直搖頭,大概那種煎熬也出現(xiàn)在腦海。
“煎熬就要結(jié)束了!該結(jié)束了——”一大截完整的煙灰掉落到地板上,林重新振奮起來。他猛吸進兩口濃煙,信心滿滿地對我說,“其實所有的煎熬都是由于堆積的記憶造成的,當我明白這一點后,一天也不曾間斷地尋找能夠安撫記憶的方法。十年,整整十年!我終于在今天找到了——”
林告訴我,只有過往的記憶不胡亂流竄,人才可以去塑造新的回憶。
我默然。
當塑造的新鮮回憶切實變成過往,又和以往的記憶有什么不同呢?誰也不能保證新的就是自己想要的。如果真如他所說,那為什么沒有記憶的我同樣會受到那種煎熬?
“我明白,安撫記憶只不過是讓自己脫離過去的苦痛。徹底地擺脫所有苦痛還需要玩一場游戲,一場和造物主間不得不玩的游戲。”他將煙蒂隨意扔到屋外,我知道他以往的回憶正在亂竄,“以前有個叫剛的家伙告訴我,出生前的人是由男男、女女、男女構(gòu)成,造物神將大家分開。人剛一出生,就陷入找尋另一半自我的游戲當中,找到后,我們就成了完整體,就有了對抗一切黑暗的強大力量!”
“可有進展?”
“沒有容貌特征,沒有地域劃分,什么都沒有。在今天之前一無所獲——意料之中的結(jié)果。”他把捏成粉末的煙灰一粒粒倒入另一只手的掌心中,黝黑無光的臉上有了一些紅潤,異常堅定地說,“從今天開始,情況將大有起色。就像……”
“雨后彩虹?”
“對,雨總會停,彩虹就要出現(xiàn)。”
“何以斷定如此?”
“呵,長達十年的苦苦找尋可不是白忙活。任何一塊石頭,任何一個山洞,記住——是‘任何’一個,我一寸一寸地搜索這座小島。就在今天,在最后一個我未曾踏足的懸崖邊上,我發(fā)現(xiàn)了他/她的蹤跡,就在遠方的島上……
“在去見他/她之前,還得精心做一番準備,順便抽空同幾位故人道別。雖然現(xiàn)在我和他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交情(或許以前也沒多少),原本道別都可以省掉的,但是聽說他們還牽掛著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不想欠人情……
“過不了多久,這間屋子將徹底屬于你一人。這間屋子很棒很安全,好好享受吧,小子!”
他祝我好運,接著又鉆進了那條隧道。
我也祝他好運。
還有一件事不得不提,那段時間我常做一個非常奇怪的夢。
似乎到達某一個邊緣,我手扶在邊緣地界的光幕上往里望,有個人側(cè)著身蜷縮著睡在那邊的床上,他感應到外界的攪擾挪動著身子,弄皺身下的床單。
我心里默念,轉(zhuǎn)過來,讓我看看他的臉。
念想越強烈,他翻動得越厲害,似乎夢中的他要從他的夢中醒來。
我想進去,可他抗拒著。
結(jié)果他取得防衛(wèi)性勝利,我從我的夢中率先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