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細白的手腕橫在桌面上,郎中一會兒沉思一會兒摸胡子點頭。
“我夫人到底如何了?”梁晗跟吳大娘子并排坐著,見郎中久久不語,便開口問到。
反倒是吳大娘子沉思片刻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招手叫云栽上前幾步輕聲問:“你家夫人近日可是乏累?”
云栽摸不著頭腦,只乖乖的答:“夫人這幾日在打理庫房,倒是說過身上乏得很?!彼矝]好意思說我家姑娘每日里需睡足五個時辰,缺一會兒白日里都會犯困;畢竟大戶人家的主母如此貪睡,說出來好像是有點不好意思。
那廂郎中又問了墨蘭幾個諸如“換洗”“睡眠”“吃食習(xí)慣”的問題,才施施然的收起小手枕拱手道:“貴府娘子許是有身孕了,只是眼下月份尚小脈象上不大顯······”
拉拉雜雜的一大堆注意事項,聽得露種云栽云里霧里,倒是身后伺候多年的奶嬤嬤連聲應(yīng)下;不多時留下一句下月再著人請脈定能看出來了。
這郎中是專門給大戶人家看婦人之癥的,尤擅女子生育產(chǎn)后調(diào)理一塊,他既然說“可能”有了,那便是八九不離十了。
“這倒是喜事連連了,晗哥兒可要仔細照顧你夫人?!眳谴竽镒用嫔矐c的道。
“勞母親掛心了?!?p> 這次她應(yīng)該是真的高興了,墨蘭想。當(dāng)初萬春舸爬上梁晗的床,敗壞家族名聲,她明明有諸多法子可以將萬春舸懲治了,卻因著萬春舸的肚子處處留手,想來是對梁晗的子嗣極為看重。
“母親說的是,兒子定然處處著意。夫人可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快快快好生歇息著,當(dāng)心身子?!?p> 還沒等墨蘭答應(yīng),便又轉(zhuǎn)過身子去招呼女使譴小廝來抬滑桿來接墨蘭回珩院;吳大娘子也頗興高采烈的撥了個伺候過年輕婦人的嬤嬤去珩院伺候,吩咐著一應(yīng)用度皆以墨蘭為重,不可輕乎。
一番熱鬧景象,回到珩院后才有幾分清明,墨蘭怔怔的摸著平坦的小腹,這······這便是有了?
曾幾何時她也是在新婚不久便有了身孕,但是等她知道的時候已然是個留不住的可憐孩子了;那時讓萬春舸使計誤用了紅花,又故意在她面前炫耀梁晗的寵愛導(dǎo)致她怒火中燒,而后流產(chǎn)。
如今她將廚房教給得用的婆子,入口的吃食皆是小心翼翼,更是把萬春舸摁得死死地至今沒翻起什么風(fēng)浪,在安穩(wěn)的環(huán)境里日日沉湎于詩書竟險些忘了還有個孩子要到她腹中來。
對于這個孩子,墨蘭心中是復(fù)雜的。永昌候府的未來一路都是下坡路,梁晗的人生也可以預(yù)見:浪蕩到死。
梁晗于她,早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工具人,難道自己還要去和一屋子鶯鶯燕燕爭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哦對,一屋子的鶯鶯燕燕是不可能有了,梁晗一家欠她的東西一輩子都還不清,還想享齊人之福?
做夢!
不過一晌午,六夫人有喜的消息傳遍了梁府上下,又因著大夫說月份尚小要好生靜養(yǎng),妯娌們的禮物只是托人送到珩院再說上幾句賀喜便罷了。
倒是萬姨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捧了一匣子燕窩上門了。
“大娘子妝安,妾身聽聞大娘子有孕,特來賀喜。妾身處有六爺?shù)呐笥褟脑颇蠋н^來的雪燕,最適合孕婦滋補,還請大娘子莫要嫌棄?!甭暼崛缢?,婉轉(zhuǎn)悠揚。
墨蘭隔著描畫山水的門簾望去,那尖尖的肚子墜在蜂兒似的細腰上,掐腰的褙子上束著水紅色的緞帶,翠色的馬面裙底下是一雙墜了指頭大小東珠的繡鞋。
梁晗倒是挺大方,墨蘭冷哼一聲;是在是不想再看萬春舸那得意的臉,開口便是推辭。
“萬姨娘不必掛懷,我這兒缺什么自會補,你且安心待產(chǎn)才是?!?p> 萬春舸一愣,這竟是請自己進去坐坐的場面話都不說?隨即又嗤笑一聲,這庶女就是庶女,這般膽小。
眼見著墨蘭油鹽不進,萬姨娘又以一副過來人的身份關(guān)懷了幾句,便扭著腰細細弱弱的出去了,看得云栽露種一陣牙癢。
“大娘子,這般小人行徑不值當(dāng)生氣,別搭理她!”云栽咬牙切齒,一肚子無名火發(fā)不出來只陰陽怪氣的道。
“我累了,晚些夫君若是過來便說我歇下了?!蹦m臉色淡淡道,說罷自己往內(nèi)次間走過去。
她靠坐在內(nèi)次間窗前的美人榻上,手臂支撐著額角,看著窗外光禿禿的銀杏枝丫,半晌才緩緩吁一口氣出來,倒不是心緒不佳,只是有些迷惘。
于是譴丫鬟摘了釵環(huán),散了頭發(fā),有女使頗上道的蘸了桂花油站在身后細細的為她通發(fā);墨蘭舒服得快睡過去了,當(dāng)然她確實也是這么做的。
再醒來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屋子里有女使點了兩盞燭火遠遠的放在墻角。
“幾時了?可有人來尋過我?”
“回大娘子,現(xiàn)下剛過酉時,下午王大娘子過來了,聽聞大娘子在歇息便沒叫您,說改天再來;主君申時回來的,現(xiàn)下正在書房呢?!?p> 墨蘭沉默,沒成想睡了這么久。
云栽說要擺膳,墨蘭搖了搖頭表示剛起床沒胃口。倒是吳大娘子派來的一個姓張的嬤嬤適時開口表示你現(xiàn)在是雙身,既然錯過了晚膳時間不如隨便吃幾口填一填,墨蘭又點點頭。
“盛府那頭送了東西,大娘子可要瞧瞧?”云栽見自家姑娘興意闌珊的模樣便開口建議到。
起身披了一身淺色的百合如意外袍便要伸手去開窗,端著一晚燕窩蓮子粥進來的張嬤嬤嚇得往前一步急急道:“我的大娘子,便是悶也不好冬日夜里開窗戶呀,何況您如今是雙身,需得更加仔細些?!?p> “瞧嬤嬤說的,哪里就這般嬌弱了?!?p> 張嬤嬤連連搖頭,一連說了好幾個孕中婦人的禁忌給給墨蘭聽。聽得她直蹙眉,看了一眼小幾上粘稠的粥湯,心中幾欲作嘔,一時間覺得屋子里更加悶熱難熬。
“不要燕窩粥,做些清爽的小菜來便可,我去書房透透氣,晚膳也擺在書房罷?!蹦m踏著繡鞋轉(zhuǎn)身就溜了出去,生怕那碗蓮子粥追上來似的邊跑邊吩咐。
“大娘子慢些,慢些!”張嬤嬤一邊張望一邊輕呼,又轉(zhuǎn)身趕緊拿了一件襖子追出去。
“大娘子當(dāng)心身子,何故跑這么快?”梁晗在書房就聽見有人喊慢點,甫一出書房就見墨蘭如輕快的小燕般撲向書房。
兩人一面撲一面接,抱了個滿懷。
“夫君,關(guān)門!不想喝燕窩粥?!蹦m撲在梁晗身上一勁兒的往屋里推,梁晗又好笑又好氣的道
“為夫聽聞大娘子一覺睡到酉時,又不敢打攪大娘子,現(xiàn)下連晚膳還尚未用呢。”
梁晗接過張嬤嬤手里的襖子,一把扯過墨蘭抱在懷中將衣袍在她身上系好,聞著鼻端溫軟清香,又順勢將頭靠了過去,倚在她肩頭悶悶的笑。
墨蘭捂著松散的發(fā)髻從懷里掙脫,直奔書房那個眼生的大木箱子去。
“那是下午岳母送過來的,本是想探望你,誰知大娘子如此貪睡。”梁晗坐在一旁嬉笑道。
墨蘭一面翻著箱子一面嗔道:“道怪夫君憊懶,竟不叫我起來,現(xiàn)下可好,父親定也知道我是個懶的了。”
水蔥似的手指頭提了箱子里的補品在八仙桌上一一排開,最后撿出一本薄薄的冊子。
“這是什么?”墨蘭好奇翻看,心里有一瞬間的猶疑,她想起當(dāng)年林小娘以進補的法子使衛(wèi)姨娘難產(chǎn),王氏,應(yīng)該不至于來報復(fù)吧?
“岳母說這是老祖母給你的,說是賀家賀老夫人寫的孕婦手札,專講孕期調(diào)理的?!绷宏险讨烁呤珠L,站在墨蘭身后抽走冊子洋洋得意道。
見女使轉(zhuǎn)身出去,梁晗曖昧的靠在墨蘭肩頭道:“夫人可要仔細拜讀,為為夫添個麟兒?!?p> 墨蘭羞赧的啐了一口,便張羅著餓了往桌邊挪去;梁晗似頗盡興的過去扶妻子。
夫妻二人在書房用晚膳的消息傳到了松柏堂和萬姨娘院子里,吳大娘子什么也沒說;萬姨娘當(dāng)晚便請了郎中,據(jù)說第二日屋里還掃出一套碎茶器。
“今兒是十五,要去給太夫人請安呢,夫人快些起罷。”云栽拿一把精致的云紋銅架子撥弄窗前的熏香。
“打今兒起熏香便都不用了,尋些帶香氣的瓜果擺上吧?!蹦m倚靠在床邊任由露種給她梳頭。
秋水和白霜一人端水一人絞帕子,秋水訥訥道:“是呢,奴婢從前聽六姑娘給小桃她們講話本子,說是有些人家內(nèi)宅不寧,那起子壞人便常常下毒害人,熏香里下毒最常見了?!?p> 云栽看了看墨蘭的肚子,叭的把剩半截的沉水香摁到香灰里熄滅了,尤自不放心的還潑了一捧水在香爐里;轉(zhuǎn)身就開了西邊的小窗通風(fēng),還順手將香爐抱到了廊下的銀杏樹底下。
“大娘子一會兒回來時不如去賞賞院子,奴婢把屋里好生通通風(fēng),一定撿干凈香渣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