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安例會畢,墨蘭滿腹心事的在珩院書房旁的池塘邊上站著。
從前察覺吳大娘子不喜自己,是因著自己是個庶女,多年無出便罷了,六房還常年烏煙瘴氣;重來一次,墨蘭對于和梁家另幾房的交集不甚在意,請安也皆是快去快回。那么,如今她對自己的復(fù)雜神色又是因為什么呢?
在墨蘭的人生規(guī)劃里,她會有一個孩子,即便將來梁家式微;她也會因為這個孩子,因為她背后的盛家,因為她的姊妹們而榮華一生,直到垂垂老矣駕鶴西去。
況且憑著梁家家世,哪怕梁晗再平庸,熬上個二十年也能混個三品四品榮休,運道若是再好些,沒準(zhǔn)兒能借著祖蔭重振家風(fēng)。實在不行,過些年分家后謀個外放,也可以做一方主政,自由自在。
是以墨蘭半點不擔(dān)心自己的晚年,雖說這朝堂的發(fā)展軌跡她不大清楚,但當(dāng)初和長楓的謀劃實在是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對于占著先機就想分一杯羹這種想法還是早早掐滅的好。
“大娘子近日不喜簪釵了,不如試試我新琢磨的羽紗飾罷,輕巧又鮮亮,用孔雀紗照著玲瓏閣御貢的宮花做的!”清清脆脆的女音婉轉(zhuǎn)動聽。
流云近日愈發(fā)頻繁的往內(nèi)院來,而且?guī)е值臒岢?;墨蘭有些琢磨不透了,按理說,園子里唯二的妻妾如今都有身孕,想往上爬一步的丫鬟須得去梁晗面前賣力表現(xiàn)才是。
“大娘子,春嫵閣著人過來傳話,說是發(fā)動了?!?p> .........
冬日里的太陽溫暖,墨蘭伸了個懶腰道了聲知道了,讓郎中好生看顧著,若是缺什么,著人先去庫房領(lǐng)了用就是。
“大娘子,大娘子不去瞧瞧?”流云驚愕的瞪著眼睛,不對呀,這不是電視劇里的套路呀?
迎接她的是墨蘭的一個微不可查的白眼,以及幽幽遠(yuǎn)去的背影里傳來:“我是郎中么?”
四下里隨即安靜下來,只有周遭走動的腳步聲,本還想再說些什么的流云也只好閉嘴跟上去。
待走到正屋門口時,云栽“啪”的把門掩上了,在屋內(nèi)小聲道:“流云姑娘請回吧,大娘子要午憩片刻?!?p> 嘖,爭寵失敗了,流云瞧著眼前流云搖搖頭晃晃悠悠的往前頭書房去。
晚間梁晗回來時,墨蘭正一面捧著一碗牛乳吃得香甜,一面聽流云念賬本。
說來奇怪,流云是個不曾上過學(xué)堂的家生子,雖干的是書房隨侍的活兒,卻意外的在算學(xué)一途頗有天分。
墨蘭只是在她面前看過幾次賬本,這女使竟能一眼查出兩處失誤來。自有孕后墨蘭就時常覺得精神不濟,往日里一晌午便能看完的賬本如今需得查上一整天。
自有了流云毛遂自薦,墨蘭便生了躲懶的心思時常將人帶在身旁,或讀游記,或念賬本。
“六爺回來了,奴婢告退?!绷髟铺铀频耐讼隆?p> 墨蘭啞然,隨即笑看向梁晗道:“竟不知夫君是個惡人,連女使都怕你。”
梁晗長眉俊眼如桃花綻開,朗聲大笑要去刮墨蘭的鼻子,墨蘭悄無聲息的低頭,那手挨著發(fā)髻擦過去。
“我聽聞春舸生產(chǎn)?”
有女使端水進來,梁晗接過巾帕擦擦手又扔回水盆里。轉(zhuǎn)身見墨蘭已招了女使進來更衣,屏風(fēng)后頭隱隱約約的傳來:
“未時便發(fā)動了,我身子乏只遣了郎中過去,現(xiàn)下既然夫君回來了不如一同去看看萬姨娘?!?p> 梁晗隧上前去拉她的手,前后打量片刻道:“娘子如今有孕,不好去瞧血腥,若是有消息了自有下人來報,你不必憂心?!?p> 渣男!端著一疊從云栽手里接過來的桃酥的流云在門口聽得這話,心里暗自啐了一口。
隨即又蹙眉,很是唾棄自己的通房身份;小說上都寫,大凡穿越,不是金尊玉貴便是修佛成仙,她這算什么?
通房丫頭是能攪弄風(fēng)云還是怎的?
沒有身契連梁家的大門都出不去!
算了,沒有被三百兩銀子賣到不知道哪家去給哪個歪瓜裂棗生孩子就已是很好了;她打聽過了,通房丫鬟即然沒有被新上任的主母收編,那說明主母還是有意放她出去的。
十二月的盛京,滴水成冰。
萬春舸躺在一床芍藥紫云紋錦被上聲嘶力竭,汗水濕透了中衣,彎彎曲曲的順著發(fā)髻淌到脖子上、浸到錦被里。
“娘子,娘子莫要著急,我喊你用力時你再用力呀!”
端著熱水往來的女使婆子在一聲聲凄厲的吶喊聲中皆是面色凝重,腳下不由得更快了幾分。
“娘子!用力,用力!見著頭了!”
“六爺呢?”萬春舸疼痛間隙聲音恍若蚊吟,守在一旁遞水的小女使湊近了耳朵道:
“娘子可是渴了?喝口熱水蓄蓄力吧。”說著一杯溫涼的糖水遞到萬春舸的唇邊。
“六爺呢?”床上的女子似乎沒有多余的力氣吞咽,只上唇蘸了一口水又細(xì)弱的開口道。
小女使面露不忍,只道:“娘子生子,主君定是高興的,娘子聽話用力便好,不必想旁的。”
疼痛如潮水一樣跟著萬春舸的哭喊聲盤旋在春嫵閣上空,從陽光正好到夕陽余暉,再到月出東山,漫天星子。
戌時三刻,梁晗得了個女兒。
聽著女使來報,墨蘭掩在窗楞暗影里的眸子閃了閃,廊下的月光清冷,身旁的梁晗睡意朦朧的嘟噥一句:“好生養(yǎng)著吧,爺?shù)每杖タ此!?p> 片刻后
墨蘭小心翼翼的起身,跨過梁晗,喚來值夜的云栽輕聲穿戴好出了門。
夜色之中,云栽扶著墨蘭小心翼翼的走,深怕腳下出現(xiàn)不長眼的東西絆到她。
頭頂枝椏橫生間可見星子閃耀,墨蘭一路走一路瞧。云栽心知肚明,只是嘴上也不好說話,待到春嫵院門口時,來來往往收拾用物的丫鬟女使皆停下問安行禮。
“今日萬姨娘得女,是府中喜事,各位都辛苦了,便每人月銀漲一番?!?p> 剎那間血氣氤氳的小院都多了幾分真心實意的感激。
在大門口的墨蘭扶一手搭著云栽一手提了裙擺,二人相攜往屋子里走去,月光斜射下來照出長長的影子。
“六爺今日上值疲乏,顧不上萬姨娘,我來瞧瞧。”
接過女使遞過來的一張浸了丁香汁水的巾帕走進內(nèi)室,萬春舸形容狼狽的仰躺在悶熱的炕上,即便收拾過的屋子里也泛著濃濃的腥氣。
身邊人忙忙碌碌的搬過來桌椅,上了茶水,墨蘭沒坐下,亦沒端茶。
炕上的女子面色蒼白,發(fā)髻濡濕貼在面頰透著一股詭異的衰敗感,從前靈動的眼眸此刻灰暗,婉轉(zhuǎn)的嗓音隨著口唇蠕動好幾下也沒能發(fā)出來。
墨蘭卻看懂了:“孩子有奶媽子照料,你不必憂心?!?p> 她在說:孩子呢。
“萬姨娘生產(chǎn)無力,孩子倒是無大礙,萬姨娘卻是受了些苦,幸而血止住了,往后子嗣恐怕會艱難些,不過好好溫養(yǎng)著,會好起來的?!蹦m想起在門口那郎中的稟報。
女子生產(chǎn)是一腳踏進鬼門關(guān),墨蘭對于面前這個和她糾纏過半生的女子,本來應(yīng)該有的憎惡,此刻卻不強烈。
對于面前這個曾經(jīng)妒忌過的、憎恨過的女人,反而升騰起一種“故人”之感。
“六-爺-呢?”萬春舸想要支起身子,折騰片刻也只是吐出了這一句。
墨蘭突然笑了,靛青色的對襟石榴繡花長衫,頭上只隨意的挽了個彎月髻插了一根月白的桂花簪,花頭上的落花流蘇狀垂下,隨著墨蘭的仰面失笑左右搖晃著。
那一瞬間的光景,萬春舸從她身上看見了濃郁的嘲諷之色,她說:
“萬春舸,我覺得你真是愚蠢?!?p> 眼見床上的女人胸口劇烈起伏,墨蘭又一彎唇道:
“......男女之間,說來說去不過是一顆‘真心’,但是凡事都講究個命,這世上真心的少,真心錯付的多;舉案齊眉的少,娶錯嫁錯的多?!?p> 手上無意識的端著茶杯,茶蓋在杯沿上滑動,深夜里突兀的出現(xiàn)滋滋啦啦的摩擦聲。
“你也一樣?!比f春舸目露憎惡,眼底卻藏了幾分悲涼,惡狠狠的語氣也被虛弱的身體削弱了許多。
萬春舸是大夫人表了不知幾表的表妹,當(dāng)初領(lǐng)進梁府不過是受人之托幫忙照拂幾日,珠玉似的美人兒倒是十分招人喜歡,不幾日便讓主家人喜歡到了房里去。
大夫人面上無光,又在墨蘭處吃了釘子,更是放話不許萬春舸去隨意叨擾她。
好端端的官家姑娘,成了這高門里舉目無親的妾。
“好好伺候著。”
二人間沉默良久,墨蘭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萬春舸,轉(zhuǎn)身吩咐了女使隨即離去。
她很清楚梁晗是什么樣的人,風(fēng)流瀟灑是真,不求上進是真,浪蕩紈绔也是真。
可這樣的人,同樣的耳根子軟是真,豁達(dá)仗義是真,無害人之心更是真。
好算不得什么好,壞卻也壞不到哪里去;只消祖母說的,拿住了頭,他便翻不出什么花樣來。
她與梁晗,的確是有緣無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