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怎的這般安靜?”梁晗昏昏沉沉的倚靠在床頭,寧神湯的苦味縈繞在舌尖,受傷的臂膀虛虛的放在靠枕上,墻角的瑞獸雙耳香爐探出裊娜的輕煙。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但是一切的感覺都不太正常。
伺候的女使面露憂心,捧了一碗早早備好的參湯上前,口中道:“六爺這些日子昏昏沉沉不曉事,這幾日太夫人病了,只三夫人同六夫人在府中照料,是以清凈些。”
墨蘭一早便吩咐了,近日府上事多,若是六爺清醒過來要問些什么,只撿了好的說與他聽,免得六爺擔(dān)憂影響傷勢。
肩頭隱隱作痛,仿佛連日不休的勞累留下了后遺癥,時不時提醒他你眼下并非是個正常人。梁晗努力靠著抱枕坐起來,聲音嘶啞干燥,:“怎的是三嫂同大娘子?旁的人呢?”
梁晗見那丫頭目光閃躲,便下意識的追問道。
“六爺好好養(yǎng)傷······”
還沒等女使說句整話,梁晗“咣”的將手里的參湯砸出去,大聲喝道:“我問你話呢!”
梁晗手臂本就沒力氣,砸碗大喊后已是脫力狀俯在床邊,嘶嘶的喘著粗氣。
銅制的小碗在地面噗嚕嚕滾了幾圈停在腳靠邊,溫?zé)岬臏窳诵杉t色的地毯,顯出一片暗跡。
還想再說些什么的幾個女使皆埋頭跪在墻角處,:“你同她們置什么氣?”
“大娘子安。”
墨蘭揮揮手,示意眾人都下去,云栽最后一個退出去,還貼心的將門帶上了。
屋內(nèi)頓時亮堂起來,墨蘭放下火折子,轉(zhuǎn)身看見一個滿臉胡茬的梁晗俯臥在床沿,定了定神,無奈的將人扶靠在軟枕上,:“你身子尚未大好,別亂動,便是躺著也能聽我說的?!?p> “也是我疏忽了,這些日子見你傷重便沒敢來打擾你?!币娏宏夏樕项H有些急切和不耐,墨蘭只好切入正題。
“前些日子圣上下了旨意,府上的爵位由三哥繼承了,咱們幾房往后都要搬出去住了,夫君可有想去的地方?”梁家的祖業(yè)一分為六,除了公臣良田不動,其余的皆已經(jīng)分割完成。
甚至三夫人為了表示對六房的感激,還私下添了幾百畝田地,當(dāng)天夜里就將契書文件送到了珩院。
梁晗目光一滯,:“我原以為是大哥,沒想到······”
“大約是圣上不喜了吧?!蹦m掩嘴直白道,這本就不是什么新鮮事了,早在梁晗不曾受傷前,圣上便口頭斥責(zé)過梁家。
“近來婆母身子不虞,甫襲爵的圣旨一下,二哥幾個便分出去過了,如今府上只三哥一家和咱們了?!蹦m眉間有一絲疲態(tài),到底是沒說今晚吳大娘子才兇險了一回。
梁晗猛然抬頭,:“母親她·····”
“適才折騰了一通,眼下將將歇下,大夫說需要細(xì)細(xì)溫養(yǎng),夫君若是想瞧不如明日我同你一起過去罷。”
大戶人家的管家夫人,一輩子都不可能靜下心來細(xì)細(xì)溫養(yǎng)身子的,尤其吳大娘子折騰這些年,這兇險的一病早就抽了她泰半的生機(jī)。
梁晗木訥的點點頭,他眼下是腰也疼肩膀也疼,鬧得腦子都渾渾噩噩起來。
墨蘭喚了女使進(jìn)來,將地面的污物處理了去,又小心的伺候了梁晗梳洗,二人皆換了常服靠坐在床頭,墨蘭細(xì)細(xì)的揉捏著梁晗的肩頭,郎中說這樣利于康復(fù)。
往常這些事情都是有專門的女使來做的,只是今日這情況,倒不好再叫個人進(jìn)來打擾梁晗了。
墨蘭捏了半天,只覺得支著的腰也酸,用力的手也痛,見著梁晗微闔的眸子心里想著,這會兒換個人來給他按也無所謂的吧?
身子剛剛一動,正想下地出去換女使進(jìn)來,梁晗一伸手便捉住了墨蘭搭在榻延上的手腕輕輕道:“墨兒?!?p> 聲音呢喃婉轉(zhuǎn),墨蘭心頭一跳,:“莫要亂動,我手酸了,我去叫女使來給你揉?!边@人向來都是大娘子,夫人娘子的換著稱呼她,如今這乍一叫她閨名,她都有些恍惚了。
“是我對不住你。”正想揚(yáng)聲喚人的墨蘭驀的怔住,只好嘆了口氣敷衍道:“你我夫妻,何需說這些客套話?!?p> 梁晗捉著她的手覆在自己肩窩,直愣愣的看著墨蘭的臉,:“對不住你,沒能給你你想要的生活?!?p> “其實已經(jīng)很滿意了?!蹦m意有所指的嘆息道,順勢拍拍梁晗示意他往里去去,自己則側(cè)躺了過去。
夫妻二人如孩童般抵肩而躺,小小的床榻里頓時有了秉燭夜談的氣氛。
還沒等墨蘭開口寒暄,就見梁晗悵然道:“若非我一時激進(jìn)想要去奪一份功勞,怎么會讓大娘子落在這進(jìn)退兩難的境界里?”
似覺得有些涼意,梁晗將被角拉起虛掩在受傷那側(cè)肩頭上。
“每每送一封家信,我便想,我要予我的家族、我的子嗣榮光,可是那日我癱倒在流民堆里時,卻只想著若是再見不到你該當(dāng)如何?”
昏黃的環(huán)境里墨蘭感覺自己的手被捉到了,那廂梁晗卻突然又開始自責(zé)起來:
“我想著,若是我就那么去了,你定然是慌亂的,咱們的源哥兒尚小,我放不下你倆?!?p> 墨蘭怔了一瞬,眼眶里仿佛有什么東西泛著熱意,心間有些熨貼又有些遺憾,有些不好意思的往邊上翻了翻身,佯做喝水的樣子掙脫了梁晗的手。
“有六爺這番話,妾身便也不覺得累了?!?p> 其實也不大累,從前都累完了,對權(quán)利的渴望早已沒了。她只是單純的想做一個優(yōu)雅美麗的貴婦人,好時時提醒告訴另幾個蘭:我墨蘭,永遠(yuǎn)都是姐妹里最亮眼的!
墨蘭輕嘬了一口茶水,緩慢道:
“何況現(xiàn)在這個家中,從前有大哥大嫂擔(dān)著,如今有三哥三嫂頂著,以后也有夫君撐起一片天……”
這是真的,她只管放寬了心在這片天地里做她的貴婦人,外頭任有什么風(fēng)雨,也打不到她身上來。
案上的明燭跳躍幾下,長長的燭花栽倒在蠟油里,屋子里頓時暗了幾分。
梁晗輕笑道:“從小我便知道母親待我不一樣,我也知道我與哥哥們不一樣。母親愈要我上進(jìn),我便愈發(fā)墮落。”
墨蘭心道,你倒是挺清楚自己幾斤幾兩。
“那時父親母親日日吵鬧,我每每見了都覺得,這便是夫妻?可見做夫妻委實沒什么意思。”
墨蘭遲疑的看向梁晗,尚沒來得及說什么便見梁晗將頭靠在她肩上,:“墨兒,那日我倒在城外血泊里動彈不得,我就想著,若是我這一生就這么結(jié)束了,那真是遺憾?!?p> 墨蘭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嘴上貼心道:“夫君是有后福的?!?p> “這后福,若是沒有你一同享,便也沒甚意思。”
這突如其來的告白讓墨蘭窒了呼吸,片刻后,床榻上響起一陣急促的撲騰聲,墨蘭臉頰的顏色與耳垂上的鴿子血一樣紅潤。
一場大夢,徒得數(shù)十年,她都沒聽過這樣的話。
“夫君早些休息吧,好生養(yǎng)傷才是要緊事?!蹦m說罷,奪門而出。
“大娘子,臉怎么這般紅?”流云感受了一下空氣里的熱度,五月的京城,尚未進(jìn)入盛夏時節(jié)。
“哦,定是熱的,奴婢這就去備水?!绷髟平恿四m一個白眼,識趣道。
這日夜里,墨蘭睡不著,親自看著源哥兒吃了六次奶水,換了四次芥子。
第二日眼眶青青的去與妯娌們一同侍疾,三夫人見墨蘭神色恍惚,面若金紙,便趁著間隙偷偷將墨蘭拉到隔壁的院子道:“六弟妹辛苦了,白日里要侍奉婆母,夜里還要照料六弟,眼下我先頂著,你快睡會兒吧?!?p> 這真是個美麗的誤會。
墨蘭推脫不過,說了幾句客套話便真睡下了。
這日章太醫(yī)親自來給梁晗瞧過,先是言笑晏晏的宣布肩處的傷勢已無大礙了,一直到出門前才小聲的道了句,旁的還是需要繼續(xù)養(yǎng)著。
梁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墨蘭點點頭譴人將郎中送出去,轉(zhuǎn)身將女使都遣了出去,嚴(yán)肅道:“此事倒是不好聲張,你自己瞧瞧罷?!?p> 面色凝重儼然,心里卻是止不住的冒幸災(zāi)樂禍的壞水兒。
說著遞了一沓寫滿字跡的花箋過去,那是她特地從章太醫(yī)的醫(yī)案上拓下來的,甚至還在重點的地方用朱筆畫了橫線標(biāo)注。
梁晗看完,臉黑如鍋底,那張寫滿簪花小楷的泥金燕子箋被團(tuán)成了團(tuán)扔了出去,片刻后梁晗尤自不解氣的又將紙團(tuán)撿回來,扔進(jìn)了裊裊升煙的香爐里,直到化成一團(tuán)黑灰。
“夫君放心,章太醫(yī)素來嘴緊,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的!”墨蘭拍著胸脯打包票狀,耳垂上長長墜著的青玉蘭花珠子跟著搖曳生姿。
一時間晃花了梁晗的眼,梁晗作勢上前一步,將墨蘭圈在了太師椅上,欣賞了片刻她臉上的失措與防備,突然輕笑道:
“娘子不用擔(dān)心,便是那物什無用了,為夫也能讓娘子開心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