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我的頭摔破了，于是來到了東莞。三個月后，我有了工作。我二十一歲。經(jīng)常頭暈。我會站不穩(wěn)腳，我努力過，但身體每況欲下，我不得不聯(lián)系我的堂姐，然后換工作，這種工作換的很勤，于是十二年間，我至少呆過一百家工廠，應聘則超過三百次。曾經(jīng)有個億萬富翁問她老婆，孔二姐怎么樣？她老婆喝完一口湯，目無表情地說，找工作不錯。為什么不做服務業(yè)，或者學手藝呢？其實，是我達不到那個門檻的。我嘗試過。我的第一份工作在家具廠，做板材，到處是木頭，老板買下了國外的森林，員工一萬多人。一個月500元，吃完用完。工廠效益不好，很多工人離職拿不到錢。工資也發(fā)不下來。我只好找人借錢，每頓吃一塊五的炒粉。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分白夜班兩班倒。我現(xiàn)在想，那時的苦悶，真不知怎么熬過來的。好在我心態(tài)好，我相信有一天我的頭昏病會好，我想我也可以開一家工廠。我有過幾個不再把我當同學的同學。提到他們，并非要求他們什么，而是我覺得如果他們算優(yōu)秀的話，我至少可以稱為不太差。這家工廠并沒有完全抹殺我向上的信心，但給了我未來的目標受限，同時浪費了半年時間。老板是廣東人，從未見過，管理車間的是廣東人，有兩個對我很好。但我因為對近現(xiàn)代史知之甚少，當?shù)刎毟F環(huán)境之劣，一直以為粵地即為南蠻，所以一直內(nèi)心看不起他們。離職時寫下一篇辭職信。大意如此:敬上級領導，本人本為準大學生，因世事多舛，命有不幸，故落如此。倘因果爽然，天不我欺，能有稱心一二，一定回首往顧，以報相遇之恩。道不入廟，僧不往庵，就此別過，長路漫漫，后會有期。領導一看，辦公室就炸開了，對我好的一個領導非常生氣，用廣東話罵了半天，但我一句也沒聽懂。我在乎的，他最后的工資也沒有結(jié)。我和幾個辭職的四川，貴州的工友用粉筆在地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冤字。大家連找工作的錢，回家的錢都沒有。有個工友爸爸剛死了，媽媽在山里種地，也沒有電話，只有一封信，他躺在那個冤字上面哭了一夜。我對一位對我好的主管說，那年二十一，但我也只是笑著說，并沒有要組織工人運動的欲望。兩年后，我回了家，春節(jié)。一家人開開心心看電視，中央新聞報道了這家工廠，涉嫌貪污腐敗。一個小鎮(zhèn)，老板也被抓了。只有鎮(zhèn)長和老板娘，因為在澳門賭錢，得以幸免。我一直記得那些昏暗的日子，機器調(diào)到了最高檔，時間是凌晨三四點，老班長五十多歲，以前當過兵，麻利地來回在現(xiàn)場張羅，機器聲蓋過了人聲，工友們來回奔跑，我抱著原材料呆立在那里。他沒有怪我。他說我是秀才。然后突然車間就有了巨然喧嘩，警車和救護車響個不停，知情的人說，不發(fā)工資，孩子上不了學，父母沒飯吃，因為會私了，會給兩萬塊錢。兩萬塊一只手，時年2002年。我2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