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媽曾經(jīng)說,人不能虛偽。而我并不明所意,虛偽當(dāng)為虛假偽裝之意。而我一直在盡力真誠。但是東莞那段日子,尤其家具廠,顯然不是久居之地,所以自然不會去找人掏心掏肺地說話。我希望有一天有一份體面的工作等著我,然后我會尊重人和被人尊重。后來我確實做到了。但是準(zhǔn)確來說,一個人的真誠,即使有程度的取舍,也不能因為混得好就與人為善,混得差就降低自己的為人標(biāo)準(zhǔn)。有一天,當(dāng)你境遇好些的時候,你卻早已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人了。時間變了,人心也變了。我曾經(jīng)在家具廠交過一個朋友,他姓黃,叫黃梅,廣西人,年紀(jì)比我小,但做事卻比我快。我們在面試那天認(rèn)識。面試只有一個項目,視力。但我近視。他站我前面,我把眼鏡放在兜里,說你站我后面,人事指哪,你拍我哪兒。那是夏天,結(jié)束后我請他吃了一根綠豆冰棍。然后他帶著我閑余釣魚摸蝦,玩樂過一些時日。這些我此前玩得少,所以很是開心,兜里的錢也少。我有一次看見酒店的客房人員穿得周正筆挺,于是心生艷羨,如果自己也能去上班就好了。一月后,兜里存了五十元余錢,我壯了膽去買了輛二手自行車,因為之前愛看報紙,電視里也見過人賣報,也無需吆喝,只需要送到指定地點即可。于是在一次周末休息時,花了兩天兩夜騎行,想找一份賣報的工作,這樣可以業(yè)余看報,或許得到一份校對的工作,又或者認(rèn)識一位編輯,成為穿西裝的體面人。我全然不知道他們怎么生活和工作,尤其是每一頓吃什么菜,同事里有沒有那種講究和婉約的女性。我的叫做黃梅的同事自然不能和我相提并論,他有一回跑進(jìn)廁所里抓出一堆蛆來,取了去釣魚,我堅決不做。后來他和他的同鄉(xiāng)打死了一條狗,煮了一鍋,喊我去喝酒。我年幼時見過狗吃屎,我不敢想象人吃狗的情形。雖然還有個朋友,益陽人,一起喝酒時說,湖南人蠻,屎都能吃下去。我點頭,心里卻想,還是餓死的好。就在我為了找送報的工作而迷茫時,上帝給我開了一扇窗。那時我整天都在背五筆字根,公司貼出一紙告示,招一名化驗員,我堂姐夫就在做化驗員。一月700元,坐在辦公室,每天只上半天班,余下的時間就是打牌喝酒。他只要出去打牌,我們晚餐一定吃火鍋,我姐也經(jīng)??渌?。他逢賭必贏,跟著他是享?!,F(xiàn)在他們早已離婚了。他借了很多債,還不及了,找我姐要,然后吵架,就離了。他曾經(jīng)一屁股坐壞了我的眼鏡,問我要不要緊,我過了兩年,才存夠錢去換副新的。黃梅每回都和我一起去吃飯,那段時間吃食堂,他說晚點去,好菜都留在后面。廚房阿姨人好,怕后面人沒菜吃,好菜都留了放后面。后面再吃不完,就帶回家。她是本地人,家里養(yǎng)很多狗。我其實老早就知道,我一直覺得吃穿這種事,太執(zhí)著就丟人了。所以有時候早點去,有時遲點去,并不刻意。我去面試了化驗員,但只交了簡歷,人事是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我盡力表現(xiàn)自己的單純大方,用純潔的眼睛深情地看著她,然后使用了最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有些兒化音、卷舌和平舌,都刻意地盡了力。她像敵人一樣看著我,我原以為她會笑一下來表現(xiàn)對人類文明的贊許。后面我又去過一回,有個領(lǐng)導(dǎo)躺在一旁抽煙,一只瘦黑的腳擱在姑娘腿上,黑色的指甲動來動去。我覺得天一下就白了,我現(xiàn)在也不確定是不是我產(chǎn)生了幻覺?還是目睹了潛規(guī)則現(xiàn)場?上帝又給我開了一扇更小的窗。公司引進(jìn)一個項目,總工姓潘,五十多歲,一進(jìn)來就問我,學(xué)什么專業(yè)的。我和黃梅都跟他后面,他也說這是倆徒弟。有一天我在他辦公室看資料,很晚了,門邊出來一聲吼:“干什么?”我開了燈,一看是黃梅,那張臉有些猙獰,很瘦,眼里有血絲。我說,看書。我再也沒理過黃梅,最后一次見他,他坐在工作臺上和一個大嫂說話,大概在等時間晚點再去吃飯。我每次都會見到潘工。他有獨立別墅,我說潘工好,他說你好。他的眼里有我想要的那種希望之光。我一直想請黃梅吃飯,但是我不知道一桌飯菜要多少錢,黃梅有個妹妹,叫黃小梅,胖乎乎,肉嘟嘟的,錢都給了黃梅。以前大家一個廠上班,后面開了小差,去了洗頭房做按摩去了。黃梅說,錢多唄。那時候不正規(guī)的洗頭應(yīng)該100元左右,吃一頓好的也該100元左右。我真該請黃梅吃頓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