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至暗時光2
一夜沒睡好,各種驚悚的亂夢,讓楊玉清惶惶不可終日。她身體沉重得像是一塊鉛,頭昏腦漲又警覺驚疑地審視每一個人。
好在,空無一人,她可以坐在辦公桌前,恍惚下去。
“人呢,有沒有人上班???”一句十足官腔的吼聲,將楊玉清從昏昏欲睡之中驚醒。
“我在這啊?!睉T常的以為是哪個冒失的毛頭小子,楊玉清火大的回應。
“在這,在干什么,打瞌睡還是玩電腦?就是這樣服務學生的?還有,看看這里的衛(wèi)生,還回來的書也沒整理,這是什么工作態(tài)度。光拿錢不干活?不想干了可以滾蛋。”陳主任滿腦惱怒,逼近辦公桌,欺身上前。
“哦,主,主任。”楊玉清話也說不利索了。
“好好反省,整改,下次再查到這樣,沒有下次了。”陳主任轉身走了。
楊玉清呆坐在座位上,半天還是沒回過神:這是怎么了,圖書館是一個領導幾乎不會涉足的地方。既不是像保安、食堂那樣了不得的安全事故管控部門,又不是文秘、文員那樣整天圍著各色領導轉的顯山露水,既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也沒有值得巡查、可以討巧的,再說,站在權力的階梯之上,演繹的都是“廟堂之上,朽木為官,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那一套,和油墨書香、靜以勤學那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甚至是犯沖的。所以,圖書館一向是任何領導根本不會“親征”的地方。
“中午老地方見。”不一會,收到林小西的信息。
楊玉清身心有了點回暖。按下驚悸不安,先清整了一下工作環(huán)境。
林小西說的老地方,就是學校西門巷子的一家清吧,有喝的,有簡餐,很安靜,是她們喜歡的去處。
之前,西門是學生云集的熱鬧所在,整天人頭攢動,和任何一所高校周邊的商業(yè)區(qū)一樣,花團錦簇。后來,周邊整改,這里大部分商鋪搬走,只剩少量幾家堅守,而且,居然一直死而不僵地獨活。反而,就成了她們最愛的去處。
中午,楊玉清先到。坐在常坐的地方等了一會,林小西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很少見林小西這樣著急的時候,慣常都是一副事不關己、氣定神閑的樣子。
“陳主任今天去你那里了?”點好東西,不等楊玉清開口,林小西先問。
“嗯,奇怪。領導從來不去我那里的?!?p> “沒什么奇怪的,老陳有個鄉(xiāng)下的侄女,高考落榜在找工作,想安插到圖書館?!?p> “那跟他今天去有什么關系???”楊玉清仍然懵圈。
“想找碴,擠走你啊?!?p> “我還以為學校就再招一個人嘛,找碴擠走我,有這種事?”楊玉清一臉驚愕。
林小西見怪不怪了。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基因問題,楊玉清永遠鬧不懂“江湖險惡”這幾個字,而且,她不是在假裝傻白甜,是完全想不到,或者完全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的那種城府、傾扎、算計、謀劃。
以前在大學,大家都戲稱她為“小羅杰斯”,因為覺得她和心理治療三大流派之一的“以人為中心”的鼻祖卡爾.羅杰斯神似。當然,這是以錯就錯,把羅杰斯當成“人性本善”論。雖然,只有外行人才會這樣認為。
“沒門,當初圖書館缺人,是我推薦的你。光明正大進來的,不能被莫須有地擠走?!绷中∥骺偸呛苡袥Q斷力。
“可是,如果陳主任存心……”楊玉清沒說下去。
林小西明白她的意思,自己畢竟只是個普通教師,和中層領導之間,是相差了不止一個量級的。
“你忘了,我是咱們學校有名的鬼見愁,想動我的人,沒門?!绷中∥靼腴_玩笑地說,感覺到了楊玉清的擔憂。
楊玉清輕笑一下。兩人低頭吃飯。
林小西付了賬,提前急匆匆走了。她參與的一個項目,正到緊要處,每天和學生泡在一起,沒日沒夜。
楊玉清回到辦公室。她突然以陌生的眼光打量著這個地方。這里,對她來說,就像半個家,從畢業(yè)就在這里工作。雖然,從來是抱著混日子的心態(tài),但那僅僅是針對賺錢的部分,這種工作環(huán)境和方式是她喜歡的,滿屋的書香、學生安靜閱讀的樣子、自己可以當個滿足的書蟲。
在這里的每一天,有點類似以前和奶奶在鄉(xiāng)下的生活,好像展現的都是一個安閑、自在、真實,因為無所顧忌而快樂的自己。
她沒有想過有一天,可能會失去。就像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失去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一樣。
林小西安慰的話沒有多大效果。林小西的確是學校出了名的鬼見愁,只要是有失公允的地方,別人息事寧人,她一定會據理力爭,不管對方是領導還是權貴。大學從來不是象牙塔,個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為了評稱職、升職、爭課題經費這樣的真金白銀,沒有誰還會擺出視金錢如糞土的高級知識分子的不好意思,倒不如說沒有下里馬人的撕破臉、坦蕩蕩,更多的是背后的小動作和陰損。要不然,怎么有老話說:有才有德是極品,有才無德是危險品。知識分子壞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林小西在這樣一群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當中,顯得情商極低,本身又沒有什么后臺和背景,一步一個腳印都是憑自己的真本事拼出來的。雖然不怎么被領導待見,但常常路見不平的拔刀相助,贏得了很好的群眾基礎,上頭倒也有所忌憚,不會故意為難。
楊玉清不想林小西因為維護自己而得罪陳主任。一是雖然只是一個管后勤的主任,但畢竟是個領導,得罪了領導,日子總會過得小心翼翼。二是這件事,如果對方存了心要排擠走自己,那簡直就像是碾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太多的小鞋可以穿,太多的錯處可以被拎揀出來,那樣,哪兒是個頭啊。
就像頭頂有一只鞋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踩下來。楊玉清的日子過得心里發(fā)虛。她本來性子偏靜,現在基本不怎么見人了,出來進去都繞開熟人走,實在躲不過,也是頭一低,裝作沒看見一樣的擦身而過。
她時常覺得自己就像一只丑陋的、可憐巴巴的什么動物,流浪狗或野貓之類的,只能在陰暗無人的角落若隱若現。她天真地想,如果不讓別人看見,不讓陳主任看見,他是不是就會忘了有她這么個人存在。有時候,她緊緊縮在辦公桌一角,真的很想有件隱身衣之類的東西,讓自己可以瞬間消失不見?;蛘?,晚上睡覺閉了眼睛之后,自己就會隱沒到黑夜里。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尤其是這種可以寬慰大眾的新聞。幾乎所有相熟的同事應該都已經知道她離婚了。楊玉清是這么猜測的,這種猜測沒法證實,也不需要證實,只要看一眼同事們的眼神就知道了。
不知道她以前自以為好意的把王永富買的各種禮物送給同事,是在怎樣的不經意間讓對方感受到了她滿滿的優(yōu)越感,總之,許多收到過禮物的人,一臉的訕笑,那笑就在臉皮底下藏著,就像蒸汽鍋充足的蒸汽“嗤嗤”噴掀著鍋蓋,一不小心,沒有緊緊蓋住,就會溢出來。
當然,楊玉清必定會被這些訕笑刺痛,每看到一次這種笑,心前區(qū)就有一根細密的針,扎上去,不是劇痛,但讓她滲出冷汗。她仍然躲著人,臉上帶著故意裝作若無其事而顯出的呆板,哪怕低頭不看人,這訕笑也會在腦海中盤旋,然后,讓在躲在被子里,不開燈的黑暗中,輕車熟路拿刀片,細細淺淺地劃出一道又一道傷痕。那細微的痛,讓她長舒一口氣。
畢竟,不是人人都習慣落井下石。也有個別同事,會突然而且意外地拎過來一兜水果,說些親戚做批發(fā)水果,買多了吃不了之類的。楊玉清默默收下,很生疏地道謝,一邊想:也許曾經的自己,真的在不知不覺中有著一些優(yōu)越感,因此,從來不麻煩別人,也不會欠任何人人情。
她能體會到對方在想盡法子照顧她的情緒。在這樣的同事走了之后,她的眼淚會突然而至,都沒感覺到自己在哭,那眼淚就濕了衣襟。被同情能比被訕笑好到哪里去呢,都是一種淪落。
該來的是躲不掉的。陳主任又來巡查了,這次沒有怒不可遏的呵斥,只是指出許多錯處和疏漏,像是指證之后的例行確認,然后,仿佛倒像是帶了一點歉意似的,急匆匆地走了。
果然,那只鞋子落下來了:陳主任在行政會議上呈報了自己諸多的失職,經領導研究決定,通報批評,并寫檢討書。雖然沒有讓她直接走人,看得出來,這更像是一個司空見慣、掩人耳目的走走形式。
更何況,對于合同工,楊玉清是清楚學校領導班子們一慣的做法的:哪怕真想開除,也不會直接開除,那樣,涉及到勞動合同解除的補償問題,慣用的伎倆,要么合同到期不續(xù)簽了,要么故意刁難,讓對方受不了自己走人。
擱在楊玉清以前的脾氣,早就沒臉在這里呆下去了。但她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除了忍,沒有別的辦法。
林小西一聽說了這事,第一時間去找領導理論,但許多工作,本來就屬于“領導說你行你就行,領導說你不行你就不行”的范疇,沒有什么明確的標準和界限,努氣沖沖去,被領導巧言令色搪塞回。
“清清,沒關系的,實在這里呆不住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再托一些朋友,安排一下。”林小西壓住在領導那里,怒而不發(fā)的一肚子火,趕到楊玉清那里安慰她。
“林超人,我知道你會有辦法幫我的。”楊玉清怕她擔心,反而寬慰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老祖宗的話有道理,我老老實實做人,最后的結果,就交給老天吧?!睏钣袂鍞D出一個笑,很生硬,但似乎也讓自己緩解了一些。情緒和生理反應之間的機制,在心理學上仍然像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存在著爭議,此時此刻,好像是印證了“詹姆士-蘭格”的外周理論的正確性。
林小西又急匆匆回去。某些的官僚她永遠不會看得慣,她也知道自己一介平民,能影響的地方微乎其微,所謂的人微言輕吧。但人微言輕也是好的,總好過一個師兄信誓旦旦地說:“要站在食物鏈的頂端去改變規(guī)則”,結果,他也變成了頂端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