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絕望3
下午打完坐,因為不用晚餐,自由活動時間是最多的。
一直在山上的小道轉(zhuǎn)悠,有點乏味了,楊玉清決定到山下走走。
路過廣場,一群白的灰的鴿子上下翻飛,中間,一名著灰色僧袍的僧人,在撒食,那些鴿子圍著他的周身起起落落,甚至停在他的頭上、肩上、手上啄食,習(xí)以為常的安然,在楊玉清看來,甚至是相當囂張,那種動物見人慣常的驚怕、膽怯蕩然無存,讓她很不適應(yīng)這種失去人為萬物之長的優(yōu)越感。
那僧人,只尋得見背影,一如所有吃齋的僧人一樣,清瘦如梅枝,半個側(cè)臉,一眼可見的高高凸起的顴骨。
楊玉清駐足,挪不動步。萬物一體,這個詞匯漫過心間。本是同一個來處,原始部落時期尚可理解,為了生存,弱肉強食,也是自然法則。可是隨著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從信仰上帝到把自身當上帝也不過短短一瞬間的事,人類的貪婪早已超出了生存的界限,彭脹的欲望已經(jīng)大到足以成為宇宙的主宰。萬物一體的本源,還能到哪里去找?曹植的詩說得多好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夕陽落在廟宇的屋頂,光輝灑在僧人和鴿子身上,吃飽的鴿子如同有母親的屁護一樣閑庭信步。
楊玉清習(xí)慣性的想拿手機,把這一幕永久地留存下來,摸摸口袋才想起來,手機早在進入短期出家班之前,存放私人物品、發(fā)放衣服的時候,已經(jīng)上交了。
哪怕是背面,有人注目,也是有感應(yīng)的。那名沉浸于喂食鴿子的僧人,終于拍拍空無一物的雙手,準備離開。
在他轉(zhuǎn)身的剎那,楊玉清驚呆了。
那名僧人不是別人,是景秀,風(fēng)光無兩的教育界新秀,前程遠大的女校長。楊玉清使勁揉了揉眼睛,沒錯,就是曾經(jīng)的女同學(xué),景秀。
僧人,應(yīng)該說是比丘,神色絲毫未動,一如遇見的不過是普通的同修,略一頂禮,緩步離去。
難道她一點沒有認出我來嗎?不可能吧。楊玉清呆立在原地,看她離去,想上前,又覺不妥。畢竟,對于出家人,“寧動千江水,不動道人心”,在寺廟清凈莊嚴的層層宇殿之中,加上一段時間的打坐修心,不自覺地恭敬肅穆,不敢造次。
入夜,正要隨著打邦聲,早早睡去。一名比丘遞上一張便條,也不多說什么,只靜立一旁,“請移步禪房?!睏钣袂宀孪胧蔷靶?,便跟隨這名比丘。
送楊玉清進一間禪房,這名比丘無聲無息地退下。
這間禪房,一如楊玉清她們住的通鋪房一樣簡單樸實,除了一張硬板床,一套木頭桌椅,一個打坐的蒲團,什么也沒有,因為只有一張床,顯得更加空蕩蕩的。
示意楊玉清在桌前坐下,比丘景秀拿了便條紙,用鉛筆寫:“知道你受了八關(guān)齋戒,需要止語,我們用紙筆?!?p> 楊玉清此時此刻才敢真的確定,這名比丘確實是景秀。她只在紙上寫了一長排問號。
“我身敗名裂,然后又確診了乳腺癌,是晚期。”景秀寫道。短短十幾個字,楊玉清拿著紙條,看了很久。信息量太大,她感覺消化不了。
楊玉清懵懂地,又在紙上寫了一長排問號。
“我的很多研究論文都是抄襲的,學(xué)術(shù)造假被通報,開除黨籍,撤銷一切職務(wù),連編制都沒保住,只能當一名合同工。那段時間,一直胸痛,去檢查,乳腺癌晚期。離了婚,孩子給他,我什么也沒要,辭了職,來這里了。”
楊主清呆呆地看著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她只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夠慘了,沒想到命運還能以組合拳的形式,把一個人打得不是趴在地上,是直接入土。
景秀看出來了她眼里的憐憫。
“我佛慈悲。智通?!彼謱懴乱恍凶?。
楊玉清忍不住抓住她的手,那手如雞爪,骨節(jié)暴凸,青筋畢露。
“我佛慈悲,得以護持我,在生命的終點,能放下對功成名就的執(zhí)著。財色名食睡,地獄五條根。貪一個好的名譽、聲望,喜歡被人贊嘆,喜歡活在眾人的嫉羨吹捧當中,若受人毀辱如三百矛刺心。但凡是人,都有執(zhí)著。我執(zhí)是凡夫流轉(zhuǎn)生死和一切惡行的根源,是一切煩惱和痛苦的根源。因為我執(zhí),我們耗費了自己的心智而不自知,虛度了寶貴的年華而不自知,蹲在“我執(zhí)”這座監(jiān)獄里,渾然忘了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囚徒?!本靶銓懴铝舜蠖蔚脑挘钟悬c微抖,略微喘氣。
“請師父明示?!睏钣袂屙敹Y,在此時此景,向景秀表達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仰。
“天地萬物時刻都處于流轉(zhuǎn)變化之中,方生方死,剎那生滅,從未停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做如是觀?!?p> “無常?”楊玉清似懂非懂。
“一切所有相,皆是虛妄?!敝峭c點頭,再次寫下一句。
“空?”楊玉清好似參透了一些。
智通再次點頭,微微喘息,調(diào)整呼吸。看來,病魔之下,她很虛弱。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們還會不會再見面,只是,一時沒有辦法接受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一切?!睏钣袂鍖懙?。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敝峭▽懙?。
楊玉清淚如泉涌,那種悲凄之中,又透著力量和溫暖的感受,是她從未體驗過的。
沉思中,智通不再說什么,只雙手合十,楊玉清還禮,掩門離開。
回房間的路上,她很難把剛剛見到的人和之前的景秀聯(lián)系起來?!盀槭裁??這是為什么?”她還是執(zhí)著于這個問題,俗世中也有的是幸福安康,為何偏偏得聞佛法,要用這么殘忍的方式。一剎那,這些天以來平靜如水的心,生起嗔恨,當即覺知,遂“阿彌陀佛”。
此后,楊玉清每次傍晚,都到山下的小廣場。她知道自己在貪著著再次遇見景秀,不,智通,但她無法勉強自己,于是,只好隨它去。
智通依舊每天在那個時間喂鴿子。兩人像初識一樣,只微微頂禮。恐怕因為病魔纏身,她日漸枯萎,但臉上的光輝卻是一日勝似一日。楊玉清靜立一旁,看她和鴿子,半分也不敢驚擾。一天又一天,總是如期見到,這便是她在古剎晚鐘之中,唯一的心愿,唯一的執(zhí)著。
楊玉清被身邊心無旁婺的修行人影響,忘記了自己的相貌,甚至身體。偶爾在洗澡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上變得干瘦而結(jié)實,曾經(jīng)一直困擾她的右肩的隱痛無影無蹤,曾有的一些小毛病,胃部時常的痙攣、心前區(qū)的刺痛感、還有時不時的偏頭痛和暈眩,也都不見了。
上山下山走在小道上,感覺身輕體健、神清氣爽。
她記得有一次去爬山,路遇一名僧人,背著布包,在陡峭的山道上健步如飛,她氣喘吁吁,汗流夾背,眼冒金星,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絕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的體力,差別可以這么大。
以前吃飯,感覺只是吃著,沒有太多正在吃的體驗?,F(xiàn)在吃飯,明明是粗茶淡飯,每一口,香甜得很。米粒嚼在口腔的柔軟、微甜,山藥的脆滑、在齒間的粘稠,土豆如咸蛋黃一樣的沙面、下飯……
還有,以前走路從來不知道在走路,現(xiàn)在走路,腳掌與鞋底的磨擦、大腳趾在鞋尖的擠壓、腳底踏實地面的小石子,這一切清清楚楚。
還有,還有聽到的,看到的,這一切,就像身體的每一個感官忽然裝上了放大鏡,以前不知不覺的部分,現(xiàn)在變得微觀、精細。
她覺得自己像是擁有了一個全新的身體,盡情享受著這些新鮮稀奇的體驗。
終于有一天,她再次小廣場,并沒有看見智通。
她隱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又抱著一絲僥幸。哪怕已經(jīng)有心理預(yù)期,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仍然覺得是猝不及防,好像有缺憾,不完整,沒有一個好好的告別。
“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告別?!彼坪踔峭ㄔ趯λf。
也許機緣未到,也許根器不夠,上次與智通的交流,她思維上可以理解,但心性上還達不到。這次和智通的際遇,她沒有辦法燕過無痕地忘掉。甚至,忽然有了一種宿命的無力感,似乎,每個人都是一名演員,而劇本早已被編排好,被什么編排?如果按照佛法來講,當然是累世的業(yè)力。而人,無力地在這種劇情中旋轉(zhuǎn),盡情上演著每個人的悲觀離合、生老病死。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
這一刻,對人類,對萬物,楊玉清生出一種悲天憫人的慈悲。
她把和智通交流的便條保存下來。這是執(zhí)著,放不下就放不下吧。她輕嘆一口氣。
她依舊每天都去小廣場。即使明明知道再也見不到那個人。這種日子,只到有一天,來了一個人,打破了所有清靜。
很突然地,老方丈的禪房里,她見到了林小西。如同隔絕千年,林小西一向不疼不癢的,一看見她,淚雨滂沱,眼睛迅速鮮紅,映襯著風(fēng)塵仆仆的憔悴。她欲張口,嘴唇哆嗦著,泣不成聲。
楊玉清無法面如明鏡。她眼眶也通紅,伸手扶住她。
“跟我回去?!绷中∥饕а狼旋X、無比堅定地掙扎著說出這幾個字。楊玉清費力高筑的超脫、冷淡,被瓦解得支離破碎。
她看向老方丈,滿臉愧疚。
“若能一切隨它去,便是世間自在人。”老方丈頂禮。“回吧,孩子,在哪里都是道場,在哪里都是修行?!?p> 楊玉清向著老方丈跪拜,老方丈扶起她,示意她“去吧。”
林小西緊緊拉住楊玉清,生怕她不翼而飛。楊玉清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纯戳中∥?,想想將要重新踏入的紅塵,真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
林小西像是連體嬰兒一樣,和楊玉清寸步不離。路上跟著,收拾行禮跟著,上廁所還跟著。
在路上,楊玉清講述了和景秀的遭遇。連一向不悲不喜的林小西,也忍不住嗟嘆良久。
“人生真的是一場修行?!绷中∥鬣哉Z。
“不管如何,我們每個人,都在路上。”楊玉清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