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挫折不斷3
日子在平平常常中過得非快。轉(zhuǎn)眼，跳跳上高三了。高三就像初三一樣，是一個分水嶺，有些孩子一蹶不振，有些孩子越戰(zhàn)越勇。還有些孩子沉迷在了另一個世界不可自拔，異性關(guān)系的世界，或者游戲虛擬的世界。
因為楊父的病，又因為新同事關(guān)系的適應，楊玉清很久沒有留意王跳跳的學習和生活。一次發(fā)完工資，楊玉清準備還信用卡，還款金額一打出來，她嚇了一大跳。一萬八。她們娘倆的月消費非常簡單，從來沒有過這么高額的賬單，信用卡只用來平時簡單的生活開支，如果有大額支出，都是銀行卡轉(zhuǎn)賬，例如楊父住院的費用，就是的。同時，王跳跳上高中后，王永富良心發(fā)現(xiàn)，主動承擔了跳跳所有的學費，平常，根本沒有大額支出。
楊玉清對數(shù)字極度不敏感，連銀行卡的密碼都很難記住，對錢的概念更加沒感覺。哪怕她這么遲鈍，也知道這個錢是不對頭的。從來不查賬單的，她心煩意亂地查了賬單，并且打印了出來。
賬單上的支出明顯異常，支出的賬戶都是一個游戲公司的，并且一個金額會重復消費很多次，例如8個256，5個99之類的。她有點預感可能發(fā)生了什么，又不愿意相信。就這樣度日如年地熬到王跳跳周末放學。她仔細斟酌著一字一句，最終試探地問王跳跳：“兒子，媽媽發(fā)現(xiàn)信用卡刷了好多筆異常的錢，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王跳跳在看一本書，能感覺到他的慌亂和緊張。但他一直不做聲，裝作看書的樣子?？諝鈮阂侄獭?p> 楊玉清心里隱隱作痛，有點按捺不住脾氣了，焦躁地說：“兒子，如果我的信用卡是被盜刷了，我是需要馬上報案的。”
“是我刷的?！蓖跆穆曇粝裎米?，近似無聲。
真正確認了是兒子，楊玉清覺得萬箭穿心，如五雷轟頂。她不敢相信，兒子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你是怎么綁定我的信用卡的？”楊玉清強忍著怒火，問。
“我看到你信用卡在那，我自己綁的?！蓖跆^更低。
“聲音大點，我聽不見?！睏钣袂逶僖踩滩蛔?，咆哮著。
王跳跳又沉默了，死命對抗的表情，臉上像石壁一樣冰冷。
“為什么你會這個樣子？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你怎么可以這個樣子？我這么辛苦地帶著你……”楊玉清聲音被吞沒在哭聲中，哭得嚎啕。
王跳跳反而坦然了。之前，每天都活在怕被發(fā)現(xiàn)的擔心中，現(xiàn)在被發(fā)現(xiàn)了，反而一了百了，不再害怕。
他呆呆地坐著，一言不發(fā)，像石雕一樣，冷漠而又遙遠。
楊玉清突然狠狠扇了自己幾個耳光。王跳跳似乎被她嚇了一大跳，但很快又恢復如初。
“欠這么多錢，一萬八，你說怎么辦？我們平常每個月最多三四千就夠了?，F(xiàn)在要還這么多?！睏钣袂暹€在擔心錢。
“用爸爸給我的零花錢扣吧?！焙芫茫跆俺鲆痪?。王永富以年為單位，每年年底都會給一筆零花錢，存到王跳跳的卡上?？ㄔ跅钣袂暹@里，這筆錢，她從來不動，想留著等王跳跳大學畢業(yè)，可以用作創(chuàng)業(yè)啟動資金或別的什么，總之可以應個急。
“那個錢，是不能動的?！睏钣袂逡豢诨亟^。她知道自己真正擔心的不是錢，是王跳跳，是那種深重的對孩子的希望破滅后的絕望。兩人相對無言，送王跳跳返校后，楊玉清茫然四顧，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已經(jīng)高三了，鬧這么一出，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王跳跳很可能會被游戲廢掉，很可能他已經(jīng)沉迷游戲有網(wǎng)癮了。
《奇葩說》傅首爾說：“前任就要像死了，老死不相枉來，如果動不動還魂、詐尸，不但嚇人，還傷人?！?p> 這么久以來，王永富就是從楊玉清的生活死去了，哪怕因為王跳跳偶有聯(lián)系，他也是找他外公，不找楊玉清。楊玉清說過，不想再讓他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活中。
這一次，左右為難，最后，楊玉清還是決定給他打個電話，說一下王跳跳的情況。畢竟，作為親身父母，有些事情應該有知情權(quán)。
王永富說見面談，約在了咖啡館。楊玉清早早等在那里，曾略一遲疑：思量是否該矜持點，晚點到。一轉(zhuǎn)念，王永富早已不是那個她需要思量這些的人，所以，隨意吧。
等王永富來了坐定，楊玉清并不看他，開門見山說了王跳跳的事，還把賬單打出來給他看。王永富沒說話，楊玉清覺得有必要說明事情的嚴重性，就表達了對于高三孩子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擔憂。
可是這期間，王永富一直在發(fā)信息，而且從表情楊玉清可以肯定，是發(fā)給曾麗麗的。楊玉清曾經(jīng)被忽視、被背叛的經(jīng)歷忽然又翻騰上來，她知道，以她的立場，他們沒有了任何關(guān)系，她應該做的是屏蔽掉感受，足夠理性，可是理智上知道應該如此，感情上做不到。
她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也沒有任何預料地，眼淚忽然像是決堤的洪水，洶涌而至。她沒出聲，也不想掩飾和遮擋，就這么悄無聲息地哭。
王永富終于抬頭，看她，驚異地問：“你在哭嗎？”
楊玉清有像火山一樣的東西脹滿在胸口，想噴薄而出，終于，又像泄了氣的皮球，她頹喪下來。
“你是不是看到我，又想起以前的事了。其實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沒必要再想?！蓖跤栏灰桓背晃锿獾臉幼?。
“世界上最操蛋的話就是，為什么總是死揪住過去的事不放，因為過去吞下委屈的人是我，不是你?！睏钣袂褰K于沒忍住怨怒。
“我在盡力補償你。你看，兒子學費我交，不然，你也承擔不起。還有，這次兒子刷了多少錢，我轉(zhuǎn)給你，或者，就轉(zhuǎn)到兒子卡號上?！蓖跤栏挥X得自己真是又有擔當又忠厚。
“是的，過去的就過去了，從此我們沒什么瓜葛。你的補償我不需要，我曾經(jīng)的付出，你也還不起。”楊玉清頓了頓，“我只是覺得作為兒子的父親，你有知情權(quán)，那就這樣，再見?！睏钣袂遄テ鸢_下生風地走了。
王永富錯鍔過來，似乎極力在辯解著什么。楊玉清不管不顧，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地上，四處飛濺，碰地成坑。
每次遇到難題，楊玉清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林小西。在找完王永富回去的路上，她馬上給林小西打了電話。
林小西接上楊玉清，回到她家。屋子里一如既往的干凈，“因為我太忙，沒有時間把家里弄亂?！边@是林小西的笑談。
兩人坐到陽臺，倒上茶，陽臺有了株四季桂，如滿天星一樣的金黃花瓣暗香涌動。端起茶碗的那一刻，心立刻安定下來。
“跳跳的事，讓你很焦慮，這焦慮意味著什么？”林小西淡淡地問。
“意味著希望的破滅。在我的期待中，他一直寄托著我的希望，希望他是一個學業(yè)優(yōu)秀的孩子，考到一所好大學，拿到自己前途的敲門磚?，F(xiàn)在他發(fā)生了這么嚴重的問題，所有希望都破滅了，我對他都已經(jīng)絕望了?！睏钣袂暹€是無法接受王跳跳居然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你對他的期待，有著關(guān)乎你自己的什么的議題呢？”
“這應該是每個為人父母的議題吧。父輩走過了艱辛和困頓，有過很多顛沛流離的波折，就迫切希望孩子少受點苦?；蛘撸篙呁ㄟ^打拼，完成了上代人的積累，害怕這種積累流失掉?！睏钣袂逭f得理所當然。
“你承認我們每位成年人都是有差異的嗎?”林小西再問。
“當然，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人和人，是如此的不同，就拿工作與事業(yè)前景來說，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p> “是的。人和人，顯然是非常不一樣的。那么，如果用分數(shù)或者說學習成績評價一切孩子，用金錢或地位評價一切成年人，會發(fā)生什么呢？”
“會認為凡是不符合這種評價標準的，都是有問題的?！睏钣袂迦粲兴?。
“是的。是否是問題，來源于使用的評價標準。所以你在界定跳跳問題嚴重的時候，用的是什么標準呢？”
“是我想象中一個優(yōu)秀的理想的孩子應該是什么樣子的標準?！睏钣袂逡徊讲嚼迩濉！爱斎唬@似乎也是所有父母的標準?！睏钣袂逖a充。
“看起來，我們明知道人與人是如此不同，有些人是橡樹種子，要長成橡樹，有些人是蘋果種子，要長成蘋果。我們卻在做一件事，要求所有種子都長成土豆。”林小西總結(jié)。
“看起來邏輯上是這樣子的?？墒牵檬謾C依賴來講，難道不應該是一個嚴重的需要解決的問題嗎？”楊玉清仍然不解。
“有誰規(guī)定不允許孩子手機依賴。一個類似的例子，我們知道大數(shù)據(jù)反應，每個人一生中都有某個時刻會遭遇抑郁狀態(tài)，如果這時候有人說，不允許有人抑郁，會發(fā)生什么呢？”林小西再問。
“那我應該怎么做？放任孩子不管嗎？”楊玉清更著急了。
“不管任何人任何事發(fā)生的時候，當下的一刻，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接納它。你還記得人本主義的以人為中心流派認為的來訪者的改變機制是什么嗎？接納即改變?？梢姡娇咕茉匠蔀?，越接納越改變。這個核心的關(guān)于改變的悖論?！绷中∥骱喼痹谧鲂睦斫】到逃恕！爱斎?，關(guān)于接納和放任的區(qū)別，你是很清楚的。”林小西輕笑起來。知道對楊玉清引導的功課已經(jīng)完成。
“的確，我想我知道該怎么做了?！睏钣袂灞砬橐廊荒兀瑫r又松弛了許多。
“在完全光明的狀態(tài)，沒有‘有問題’這個詞匯。世間萬物，都可以順其自然、如其所是地做自己?！绷中∥髂樕嫌兄廨x。
“我差得還很遠。我眼里，一大堆問題。”楊玉清苦笑一下。
“我們都走在去向這里的路上?！绷中∥鞴α?。
楊玉清頓時輕松了許多。對王跳跳這件事的感受不是那樣焦灼或暴跳如雷。也許，這件事發(fā)生的意義，就是一項功課，要練習無條件的愛。沐浴在這樣的愛里，孩子足以按照自己本來應該的樣子，成為自己終將會成為的人。
不把孩子當作一個有問題的人，而是當作迎來了一次和孩子共同成長的契機，這是一次多么美好的轉(zhuǎn)念，讓身心安住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