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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咨詢師的人生下半場

第十五章 堅持1

心理咨詢師的人生下半場 竹兮33 3809 2022-03-21 19:2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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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玉清天天盯著中國研究生信息網(wǎng),等待可以查分。人生當中,對于決定離婚的等待也是這樣百般折磨人,當爸爸在手術室的等待中也是這樣的處于得救或崩潰的臨界點,現(xiàn)在,又在經受著第三次這樣的等待。

  終于盼到了可以查分的信息。楊玉清特地守在辦公室,等張組長早早走了,空無一人,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兩手顫抖著打開查分網(wǎng)頁。三科分數(shù)以及總分赫然顯現(xiàn),總分320,既沒達到自己的總分目標,目標院??赡艿匿浫【€,連國家線應該都沒過。因為有目標院校去年錄取線以及國家線作參考,考研人數(shù)歷年遞增,每年的錄取線只會水漲船高。

  全身癱軟,萬念俱灰。在備考的過程中,她像是一個溺水的人,把考研當作了一根救命稻草?,F(xiàn)在,這根草也沒有了,她一直往下沉,嗆水的窒息、嚴重心慌,大量被灌水的鼓脹、瀕死感,緩慢而又似乎是在一瞬間,排山倒海、撲天蓋地的涌來。

  楊玉清備考時的一幕幕浮現(xiàn)出來,清晨早起用牙簽刺自己到清醒,一上午5、個小時網(wǎng)課學習的疲累,下午狀態(tài)最差時拼命刷政治題,萬籟俱寂時的挑燈夜戰(zhàn),睡前復習背誦上午的英語作文不流利時拿枕頭敲自己的頭,學校放假期間一個人跑到無人的樓頂面向著十字路口大聲背誦,那個十字路口總讓她想起武漢的一位作家方方小說改編的電影《萬箭穿心》。那是一個關于背叛與承擔的故事。一切都從本來完滿的一家三口搬到新家開始,那個新家,正是對著這樣一個十字路口,在風水學來講,似乎就有萬箭穿心之災。

  而此時此刻,楊玉清又何嘗不是,萬箭穿心。是曾經安然的生活發(fā)生驚天巨變后的萬箭穿心,是前路黑暗努力追光又很快幻滅的萬箭穿心,是漫漫無期的求索后竹籃打水一場空的萬箭穿心,是把所有身家、希望孤注一擲后全盤皆輸?shù)娜f箭穿心。

  她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哭。水漫天庭、山崩地裂了吧。眼淚成了雨季,綿延不絕,淋濕臉、胳膊、胸前的衣服、桌子,又漫過地面。她拿了一卷紙巾,想讓這長歌當哭的眼淚停一停,紙巾在面前的辦公桌堆了滿滿一桌子,還是沒有停,她干脆不管了。

  她死死盯著電腦屏幕,似乎只要盯得足夠久,那些分數(shù)就會變化,變成渴望的樣子,變成每次筋疲力竭時,不斷在眼前放大的分數(shù),刻進腦海的分數(shù)。

  林小西進來了。其實林小西已經在窗外站了很久。她想給楊玉清一個足夠的時間,完成心理上急遽的適應與緩沖。她走過去,什么都沒說,抱住楊玉清。辦公室并沒有開燈,天早黑了,只有電腦屏幕的光,映照出倆人影影綽綽的身影。

  本來楊玉清的淚已經干涸在臉上,只留下枯死的淚痕。見到林小西,從呆怔中又洶涌而來,頭埋在林小西的臂彎里,肩膀劇烈抖動。

  林小西靜謐而沉默,像是無邊的夜晚,可以容納、遮蔽所有不想被圍觀的一切。她把楊玉清溶解進自身的夜里,如同一只母鳥把雛兒抱持進堅實的羽翼之下。

  林小西把楊玉清送回家,“我陪你?”“不用,我想自己呆會?!痹俅尉o緊抱住楊玉清,她轉身走了,楊玉清合上門,順靠著門癱坐在地板上。

  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冬天的寒涼一點也觸及不到她。因為從里到外,從心到身,她整個的自己,早就已經冰涼透骨。外面的世界,已經沒有人聲,也沒有燈光,讓人懷疑是否還在人世間。但是,這又有什么要緊呢,無論是在哪里,都不重要了,也沒有什么區(qū)別。

  楊玉清是被熱鬧的人聲吵醒的。不知道是什么時間了,她在地上靠著門坐了一夜,居然睡著了。

  她試著動動腿腳,就和全身麻醉一樣無感。她攀扶著門想強行讓自己站起來,不料像是剛被截肢的病人一樣,轟然倒下。地板堅硬而冰冷,正好狗啃泥的姿勢著地,摔了個結結實實。明顯感覺牙齒狠狠嗑在了嘴唇上,血洇紅了地面,是成片式的滲透,因為地板磚的拒絕,只能逶迤地四散逃走。

  狼狽地趴在地上掙扎了很久,身體長久僵硬后猛一活動的刺痛漫延全身,像有密密麻麻的千萬根針在血肉里狂刺。終于,血液像是重新嘗試運行、回流,皮膚表面慢慢有了觸覺的感受,骨骼關節(jié)的運動能力也恢復了一些,慢慢可以扶著茶幾站起來。這個過程,反而讓她體驗了爸爸半身癱瘓中,那種肢體分離、毫無協(xié)調支配能力的無能為力。

  她首選去洗水間,想知道此時的自己是什么樣子。每次在自己最不堪的時候,她總是第一時間會去照鏡子。大多數(shù)人只在自己狀態(tài)最美好的時候,更多地在鏡子前流連忘返。她潛意識里,或習慣性的,是想做什么呢?看見自己最丑的樣子,并且深深記住,不斷強化著一個心理暗示:你好丑,你真差勁,你是全世界最糟糕的人。

  現(xiàn)在,鏡子中的人,正是如此。眼睛布滿紅血絲,整個眼皮浮腫,頭發(fā)像凌亂的枯草,枝蔓雜亂地被眼淚和血跡糊在臉上。被磕的嘴唇已經青腫了,往外翻著,像根發(fā)臭的臘腸,這使得牙齦祼露了一部分,干掉的血跡還有些在嘴角,真的是天下第一丑的人。

  她想大叫大哭,身體卻已耗盡能量,只有暗啞的聲線從牙縫“咝咝”響地擠出來,和牙痛發(fā)作的病人一樣。

  她爬到床上躺下,除了躺著,她沒有力氣做任何事。哪怕躺著,都是那么的筋疲力竭,以至于連翻身都做不到,眨一下眼睛都不能夠,唯一能做的,只有呼吸了,也顯得勉為其難。

  她想思考,想點什么。但大腦是空白的,或者是被水泥填滿的模具,裝不下任何東西,沒有念頭可以流動,也許是睡著了吧,沉入無邊的黑暗中。

  林小西一直沒有來,也沒有消息。她有種恐慌,“小西怎么還不來?”楊玉清再次醒來,已是凌晨。她感覺到了餓,這種餓是有人用牙齒在啃咬自己的五臟六腑,那些大塊的肉,被撕扯,很快就會有破洞,然后殘缺,再然后,整個沒有了。

  楊玉清在流酸一樣的燒灼的饑餓中爬起來。本能的求生欲讓她急切地想去找吃的,她并沒想著要聯(lián)系林小西,似乎是有點怨懟:小西,你怎么能不管我?

  她去了久哥那。久哥已經打烊了,實際上所有店面都黑燈瞎火、停止營業(yè)了。但久哥還在,坐在窗邊,就著一小碟花生米,一小杯白酒,小酌。楊玉清走近門口,一看,又不想進去了,準備逃走。是的,沒有很多客人的淹沒,她會無處可藏,此時的她,沒有聚焦注視的能力,任何眼光和打量,都像是通紅的烙鐵,會把皮膚、血肉燒焦。

  “進來坐坐?!本酶缈匆娏怂p聲邀請。

  她定定站在門口,聞見油炸花生的焦香,身體很誠實,饑餓迫使她想進去。但心理又抗拒,想趕快跑掉。

  久哥走過來,遞給她一樣東西,是口罩,黑色的。楊玉清抓過來,戴上,能夠往門里慢騰騰挪動了。

  趁著楊玉清進來的當口,久哥已經迅捷地把吃食擺上了桌。一碗小米粥,一盤涼拌生菜。

  楊玉清把口罩推到下巴處,端起碗,顧不得任何矜持,風卷殘云地吃起來。小米粥很粘稠,透著糧食特有的香氣,生菜清脆爽口。胃里的撕咬和燒灼漸漸減輕了,身上也活泛起來。

  “如果愿意告訴我,你可以說說你自己?!本酶琰c了根煙,緩聲說。

  楊玉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像被催眠一樣,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講出自己所有的事。沒有難于啟口的羞恥,沒有含糊其辭的掩飾,就像面對一個認識了半輩子的老朋友。

  “作為交換,我也跟你說說我吧?!本酶缦缡稚系臒?。

  這句話在楊玉清聽來,有一些幼稚園小朋友一樣的稚氣。一直沉浸于剛才講述中的滯重和灰敗,似乎晴朗了幾分。

  “我跟我老婆是十幾年的同學,在兩家人的撮合下結了婚。我們倆太熟悉了,以至于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一樣的,雙方沒有任何新奇未知的東西需要彼此去探索。像親人,安全踏實又一成不變,了無生趣。而且,我們還是同事,在同一個基層的政府部門當科員,連工作都是一模一樣的。人總是對太常見的東西,就會忽視,然后完全看不見。盡管這東西,有可能是珍貴,是生命必需的,就像空氣,像水?!本酶缤O聛?,又點了一支煙。狠狠地緊抽了幾口。楊玉清沉浸在他的話里,和他一起停下來。

  “后來,人生緊要的轉折總是那關鍵的幾步而已。后來,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她符合所有我曾經的幻想。像羊一樣溫順而濕潤的大眼睛,剛剛沐浴過牛奶一樣細膩潔白的皮膚,窈窕挺拔的身姿,白色的連衣裙。她會給我寫長長的、喜悅而深情的詩。那時,我想,哪怕前面是懸崖,我也義無反顧沖下去。我一向溫和內向,和她在一起,所有激情都被點燃,我變成了熊熊大火,她就是我的燃料。”久哥再次停下,一口氣把煙抽完,扔掉,并且,被煙嗆得急咳幾聲。

  “人生或戲劇,到了高潮,就一定會跌落,直到落幕,都一樣。我拼死也要離婚,誰攔都沒用。我像是一個輸個精光的賭徒,急紅了眼,準備孤注一擲。最終,我如愿以償,離了,也和這位女孩子在一起了。我以為我終于開啟了幸福的旅程??墒?,事情好像完全不對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捉弄了我,我發(fā)現(xiàn)這位女孩子根本就不是之前的那個人。她把凌亂的家給我,常常在外面流連忘返,我對她唯一的功能是給錢,她因為過多流產早就失去了生育能力,我們不可能有孩子。之間和前妻,也沒有孩子。我喜歡孩子。她對我呼來喝去,并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就破口大罵。我越來越沉默,沒有說話的欲望,想死的念頭常常在腦中盤旋??墒?,我放不下年邁的父母。真正擊垮我的,是我的前妻。她自殺了。我知道的時候,她已經火化了。我沒有資格參加她的葬禮。我又提離婚,瘋狂而堅決地,就像之前想跟她結婚一樣。她又找到一個更有錢的男人,終于,我又離婚了。離了的那一天,我大哭了一場,慶幸自己,終于還有條活路?!本酶缬贮c燃的煙,燒到了手指,但他一點感覺也沒有。

  “我辭了職,帶著僅有的一點錢,來到這個遙遠的城市,開了這家燒烤店討生活。前妻擊垮了我。這種擊垮,是無法補救的內疚和對自己的痛恨,還有心死?!本酶缯f完,一直沉默。

  楊玉清回過神,從剛才的人生之中還魂。她習慣地托腮,一摸臉,才發(fā)現(xiàn)一片濕冷冰涼。

  她伸出手,把那根燒到指頭的煙扔掉,然后,握住了那只手,緊緊地,踏實地,充滿力量的,就像林小西常常對她做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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