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內,李廣等人二次到得李家莊,這才相信師父與李家祖孫果真已被趙熹抓走,氣得暴跳如雷,立刻撥轉馬頭一路馳奔,回到了夏家堡。
夏奉見他臉色不善,心中已猜到了幾分,問道:“趙熹當真突襲了李家莊?”
李廣作了一個長揖,道:“夏堡主,家?guī)熀屠钋f主等確實已被押往縣府,如今情況緊急萬分,官逼民反,我等該下決心了!”
連休、單臣、傳鎮(zhèn)、雷遷、許圣、徐容、盧朐等隨后跪倒一片。
夏奉連忙上前攙起李廣,道:“越到緊急關頭,越不能亂了分寸,請容夏某三思!”
這時又有莊客來報:“京師打探消息的兄弟們回來了!”
夏奉揮手示意叫進。
兩名身著平民服飾的壯漢趨步入內,氣喘吁吁,道:“啟稟堡主,蜀郡史都尉起兵反漢,光武震怒,派遣吳漢帶領劉尚、臧宮率軍征討!如今已師出洛陽,我等親眼所見!”
夏奉霍然站起,一拍漆案,額頭青筋暴突,怒道:“暴亂累年,兵連不息;禍拏未解,吳漢又至!我等豈能坐視成都生靈再遭涂炭,須當志除奸邪!”
當即命令布置祭壇、張羅起事儀式,又令人召集莊里的羽士頭目和教眾理頭等骨干,各自帶領下屬速到練武場集合!
祭壇之前,莊客們來回穿梭,牽馬操刀,奉盤錯鍉,就待割牲而盟。
夏奉整飭衣裝,提起衣襟,登上祭壇,向下展望,臺下人眾一望無際。他帶過兵,一搭眼就知足有數(shù)萬,暗自出乎預料。他很清楚夏家堡羽士相對有限,其余都為李廣之教眾,只是沒想到短短幾年竟擴充到如此偌大規(guī)模!
無暇多想,他卷起衣袖,坦露左臂,右手執(zhí)匕,情緒激昂,朗聲道:“各位兄弟,華夏不幸,皇綱失統(tǒng),貪官污吏,乘釁縱害,毒流百姓,以至禍亂社稷,剪覆四海。蜀郡史歆都尉、善道教南山大師,以及我夏奉,決心結盟,拯救天下蒼生于水火,還百姓一個安居無虞之青天太平!故于今日,糾合義兵,并赴國難。凡我同盟,齊心一力,必無二志。有渝此盟,俾墜其命,無克遺育!”
他辭氣慷慨,在場所有人無不情緒激越,高呼回應:“赴湯蹈火,愿從堡主;死生同命,敬候差遣!”
當下歃血為盟,李廣高聲叫道:“鍉不濡血,不入口,是欺神明也,厥罰如盟!”言罷,仿效古禮,以血加書!
誓盟完畢,夏奉與李廣攜手率領眾多頭目回到正堂,展開汝南地圖,道:“當務之急,須攻下懷縣,救出南山大師。區(qū)區(qū)懷縣之府兵,要想阻攔,自是螳臂擋車。所慮者,一是太守繇延之汝南軍;二是京師洛陽距離此間不遠,光武帳下猛將如云,如聞聽我等起事,漢家援軍隨時可至?!?p> 李廣道:“堡主所慮甚是。懷縣確為我等當下攻擊之首要目標,一為救下家?guī)?;二則撞出聲勢,號召四海影從。不過,太守繇延之汝南軍不足為慮,堡主莫非忘記了此間還有個懷山淳于林?此人與繇延之仇不共戴天,與汝南軍水火不容,上次李某對其箭下留情,就是期待今日能援為我用!李某愿親上懷山,勸其歸附;至于光武所派援軍,亦在家?guī)燁A料之中,他老人家早遣弟子赴往關東、燕趙、荊楚諸地創(chuàng)立根基。只待我等拔下懷縣為號,頃刻跟隨起事響應,即可牽制各地漢軍,令光武左右無法兼顧!”
夏奉大喜,道:“令師深圖遠慮,事可成也!不知此去懷山,須帶多少人馬?”
李廣笑道:“李某只需帶上連休、雷遷、許圣三位師弟足矣!”
夏奉道:“不可托大啊!”
李廣道:“即便事情不成,同為反漢,那淳于林斷無傷我、另樹新仇之理!事不宜遲,李某這就出發(fā)!”當下告辭出了夏家堡,直奔懷山而去!
懷山上。
經(jīng)過這段時間精心調理休養(yǎng),淳于林的箭傷基本痊愈,期間又有不少饑民來投,繇延也帶兵來圍剿過幾次,但發(fā)現(xiàn)越打山上似乎敵眾越多,越攻己方勢力越為孤單,斬草除根之計漸成泡影。無奈之下,不得不改變策略。
對于懷山之匪,要么等待闕廷增派援軍再會同圍剿;要么就等自己高升后,留給下任汝南太守剿滅,自己嘛,則先收兵回汝南再說。
由此,淳于林本人與山寨的元氣得以恢復如初,不時派出弟兄去山下打探消息。所以,懷縣近來發(fā)生的大事,他盡皆知悉,第一感就是當下懷縣之局遠比昔日復雜,勢力最大的李家與武力最強悍的夏家已然有攜手之勢,而斡旋在其中間牽線搭橋的,卻是外來的治病救生、扶危濟世的善道教,之后又更換了兩任令,還弄出命案,更覺迷霧重重。
正在盤算著,忽有人報山下寨門外有人求見,自稱名叫李廣。
這個李廣的大名,近來淳于林倒是已經(jīng)聞聽。
“此人上山見我何意?共領多少人馬同來?”
“一共六人。但他聲稱愿意獨自上山面見寨主!”
“那就讓他自己一人進來!”
雙方落座后,李廣問道:“淳于寨主,傷勢恢復如何?”
淳于林道:“些許小傷,有勞足下費心掛念了!”
李廣道:“此傷貌似致命,實則無憂;只是需要花些時日,療養(yǎng)一段時間即可痊愈!”
淳于林一愣,道:“敢問足下何以知之?”
李廣笑而不答,卻道:“此箭只是穿過右下肋部,不傷腹臟不動筋骨,不用擔心。關門臥榻也是好事,避過山下這段刀光劍影的兇險日子!”
淳于林聽他話中有話,推席起身,道:“足下究竟是誰,何以對我之傷了解如此透徹?”
李廣笑道:“因為,傷你之箭就是出自我李廣之手!”
淳于林騰身站起,大喝一聲,道:“原來是你,竟還敢孤身上懷山,不怕我取你性命?”
李廣鎮(zhèn)靜自若,道:“不怕!傷你是我,救你之人卻也是我!”
淳于林道:“此話怎講?”
李廣不答,從容起身,摘下堂舍墻壁上掛著的弓和箭,推開戶牖,抬手就是一箭,停留在院內樹上的一只鳥兒應聲墜地,接著又是一箭,竟是透過院墻外的一棵楊樹枝干而出,直入云空。李廣關上窗戶,把弓箭放回原處,這才道:“李某之箭,那日若取人性命,寨主以為難否?”
淳于林道:“好俊的百步穿楊!如此神射,自是不難!只是淳于林想知道,足下為何攔擊懷山人馬,卻又放過我的性命?”
李廣道:“那日阻擊懷山人馬實是出于無奈,我本善道教中之人,與李子春老莊主和夏奉堡主結下攻守同盟。李子春莊主接到繇太守書信,邀約伏擊懷山人馬,于是就遣我等出手;那日廝殺之時,見寨主勇猛異常,視死如歸,是一條漢子,不忍傷及性命,但又怕李子春見疑,故出此下策,令寨主虛驚一場!”
淳于林道:“貴師徒為官府效力,我乃朝廷懸賞通緝之要犯。由此觀之,你我是敵非友,卻何以手下留情!”
李廣笑道:“原因就是我此來之緣由!”
淳于林道:“淳于林不解,請足下明言!”
李廣道:“寨主對抗官府已有歲月,以往皆為孤軍奮戰(zhàn);如今若憑添援軍,鼎力相助,互成犄角,同仇敵愾,豈不善哉!”
淳于林疑惑道:“莫非足下也有起事之意?”
李廣道:“不錯!如今善道教教眾遍布天下,而且成都史歆都尉亦已起兵,我等響應在即!李某此次上山,就是特來邀約淳于寨主!”
淳于林沉思不語。
李廣繼續(xù)道:“李某所說,淳于寨主信與不信,三日之內自見分曉。我等舉事,必首攻懷縣。此間漢軍,除了懷府兵,尚有繇延之汝南軍,在李某眼中,皆如同草芥,不足為慮,如若淳于寨主無意加盟,不妨請講當面,我自處之;如若有志大事,李某就將繇延之軍留給懷山,以報上次被其重創(chuàng)之仇。所以說,彼時不取閣下性命之原因即為此時上山之緣由也?!?p> 淳于林道:“如若加盟,我懷山人馬如何找那繇延尋仇,難道要我等攻打汝南郡城?”
李廣道:“汝南郡城乃是此間重鎮(zhèn),城堅墻厚,用強顯非上策;不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采用中途伏擊之術!”
淳于林道:“如何方能將其誘出,聚而殲之?”
李廣道:“我等舉事攻打懷府縣城,作為地方最高軍事長官,繇延焉能不出兵救援?懷山人馬半路設伏,則計可成矣!”
淳于林道:“假若那繇延龜縮不出呢?”
李廣道:“懷縣雖小,幾次三番所發(fā)生的,卻都是大事,早已引起光武關注。繇延自是不敢不救,否則坐逗留之罪,出不出兵,結果都是一樣。因此,我料他必出兵。”
淳于林道:“他若出兵,我懷山人馬必迎頭痛擊。但是,萬一他不出兵呢?”
李廣道:“那就待我等取下懷縣后,再襲汝南,取下那繇延之項上人頭,贈與足下,告辭!”言罷,拱手起立,轉身下山,接過師弟牽過來的戰(zhàn)馬,一躍而上,返回了夏家堡。
進得夏家堡內正堂,只有傳鎮(zhèn)一人在座。李廣奇怪,問道:“夏堡主何在?”
傳鎮(zhèn)看到師兄回來,連忙起身施禮,道:“懷令趙熹派人邀約夏堡主前往府城宴飲了!”
李廣大吃一驚,道:“此必鴻門宴也!夏堡主何以如此輕易而去?你等何不勸阻?”
傳鎮(zhèn)道:“夏堡主自稱料定懷縣勢單力孤,趙熹必不敢加害!無論我等如何相勸,他皆不聽,力排眾議而去!”
李廣急忙招進來兩名隨從,道:“你等速進懷縣,聯(lián)絡城內的教眾全力探聽夏堡主的消息!若有情況立刻報知!”
在李廣等人告別淳于林下山的時候,在懷山另外一側,有一人正在急匆匆趕往山上面見淳于林,陳眾。
他剛從汝南郡城出來,與太守繇延的商談結果與事先的預料完全一致。
繇延聲稱與淳于林展開過數(shù)度激戰(zhàn),那懷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汝南軍損耗過大,剛撤回來正在休整,補充的新軍尚未經(jīng)歷操練,因此憑現(xiàn)有實力,自保汝南郡城已屬不易,何來外派增援懷縣之兵呢?
陳眾當下也不多言,隨即告辭,正準備邁步出郡守府時,忽聽有人稟報:“黃門侍郎梁松和竇固到!”回頭觀望,只見繇延親出門外,滿臉笑容,畢恭畢敬,把兩個年輕人迎進了府內。
陳眾心中好奇,但已無暇多想,打馬揚鞭直奔懷山而來。
“懷府陳眾?過去沒聽說過此人?”淳于林暗忖,道:“讓他進來!”
陳眾入內,見過禮,開門見山道:“陳眾為官多年,原在蜀郡府,后為維汜善道教之事而至懷縣。今懷縣形勢萬分危急。善道教以療病為由,廣收信徒。成都都尉史歆已經(jīng)起兵在前,南山大師維汜等欲舉事響應于后,懷府兵寡,故陳眾特上懷山前來求援!”
“這倒奇了!”淳于林聽罷冷笑一聲,道:“懷縣有難,須向汝南郡府上司繇延處求救才是,為何反倒跑到懷山尋我這個闕廷的通緝要犯相助?”
“陳某想問寨主一句,維汜、史歆與當年關東赤眉、更始、王朗等輩及關西之公孫述、隗囂之徒相比,若何?”
淳于林搖頭道:“這還用問,根本不能相提并論!”
“當今陛下體兼乾坤、文武昭備,以布衣之微,掃滅諸路豪杰,平定各處割據(jù),中興漢室。赤眉、更始等諸雄合力尚且不敵,更何況維汜、史歆乎?”
“多謝指教!勝負之數(shù),未戰(zhàn)已分,既然如此,閣下為何還要再上山求助于淳于林?”
“陳某此番上山求助寨主不假,實則也是幫助寨主,想給懷山弟兄們指出一條明路啊!”
“哦,閣下請講,淳于林洗耳恭聽!”
“陳某知曉淳于寨主昔日曾為漢室官吏,前后二千石地方要員多肆貪暴,故致你等懷憤相聚,落草為寇。然而,據(jù)陳某觀察,寨主表面嘯聚山林,內里卻只是只反貪而不反漢。這些二千石要員確實有罪,但若要以造反來報復他們,造的卻又是大漢之反,如此以罪罰罪,罪過反而又重于這些貪官污吏了;所以,陳某看來,不如收集其貪贓枉法之證,呈之于有司,依律論罪,方為正道?!?p> “如有上訴之渠道,淳于林何至于此?”淳于林冷笑道,“我申訴多年,可二千石貪官越來愈多,升遷更是越來越快!”
“如今形勢可與往昔不同了,現(xiàn)任懷令趙熹,剛正不阿,曾與陛下一同在昆陽大破王莽百萬大軍,為官敢于揣挫強傷,摧勒公卿,碎裂頭腦而不顧,可以信賴;今陛下仁圣,欲以文德服叛,懸以爵位和重俸等來勸和歸附,而不愿用武力和嚴刑峻法來強加施壓,此刻正是懷山弟兄轉禍為福的大好時機啊。”
淳于林聽得臉色陰晴不定,道:“我聽說過趙熹此人,確是剛棱嫉惡之士!”
“機會稍逝即縱,假如闕廷如此義舉,閣下兀自不服,陛下赫然震怒,集結周邊各州郡大兵云合,猛將長驅,嚴兵圍城,則懷山之危,無人可解!彼時雖有悔恨,亦無及矣!由此觀之,若不料強弱,是為不明;棄善取惡,是為不智;去順效逆,是為不忠;身絕血嗣,是為不孝;背正從邪,是為不直;見義不為,是為不勇;此六個方面,直接事關懷山抗拒闕廷成敗的幾率以及利害決擇,敬請寨主三思后再行!”陳眾說完,目光前視,再無一言。
半晌,淳于林潸然淚下,道:“荒野愚人,不能自通朝廷,不堪侵枉,遂復相聚偷生,如同魚游鍋中,只能喘息片刻。今聞先生之言,正是懷山一干弟兄等改變命運之時啊!愿盡獻微薄之力,以效功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