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克欲作圣

　　“不錯，正是高胡子?！彪榈穆曇羯n老而又清晰：“去年高胡子回河南老家時，皇爺可是真真實實落著淚批下的辭呈，咱當(dāng)時就在一旁看得清楚。不僅如此，咱還聽聞皇爺在潛邸時，就對這高胡子言聽計從?！?p>　　陳洪此時也明白過來，眼睛亮了起來：“干爹的意思是，設(shè)法將高胡子迎回朝中，并以高胡子為咱在皇爺前面說話為交換。以皇爺對他的信重，到時候…….”

　　滕祥分析道：“正是如此，徐階對我等內(nèi)臣不善，多次上疏皇爺抑制中官，而且現(xiàn)在的他為百官之首，權(quán)勢赫赫，我等亦是只能對其票擬聽命從事。如此就算是你想與其結(jié)交，他又如何會將你放在眼里。而高胡子就不同了，眼下他正是在不得志的時候，這俗話說的好，‘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若是你真能助其官復(fù)原職，在關(guān)鍵之時，他自也能助你一臂之力?！?p>　　陳洪想了許久，才道：“可徐階在朝中一手遮天，如何能迎得回高胡子？皇爺對高胡子如此信重，高胡子致仕也一年了，都未能讓他官復(fù)原職，咱怎能做得到？”

　　滕祥笑著道：“那就要看你的手段了，不過有一點你要記得，那就是一定要沉住氣，在合適的時候做合適的事，這樣方可成事?！?p>　　…….

　　過了一日，張敬修那封《庶吉士儲養(yǎng)培訓(xùn)疏》批復(fù)了下來，隆慶帝對張居正的票擬估計看都沒看，一字不改地批紅蓋印送至內(nèi)閣。

　　眾閣臣看過所有奏章之后，即讓當(dāng)值的中書舍人送至午門外的六科值房。接著就分門別類將奏章分至各科，讓各科給事中署而頒之。

　　在審核過的奏章送至翰林院，并抄送至六部時，張敬修正前往慈慶宮為朱翊鈞講解《千字文》。

　　這日，他是穿著隆慶帝御賜的大紅麒麟服來的，顯得很是威風(fēng)。

　　麒麟服既是朝服，也可作公服，簡而言之，就是上朝時可坐穿，平日坐衙視事時也可以穿，不用下朝后脫下更換衣裳十分方便，所以他決定今后就穿著麒麟服坐衙。

　　馮保一見張敬修這身打扮，不無艷羨地說道：“小張先生可不得了，這才為官一月，便得皇爺賜穿麒麟服，這份圣眷也再無他人了?！?p>　　張敬修看了看馮保身上穿著的斗牛服，笑而不語。

　　馮保見張敬修無意談天子賜服之事，便也轉(zhuǎn)了話題。

　　二人閑聊一陣后，朱翊鈞在張宏等一眾貼身內(nèi)侍的陪同下，到了殿中。

　　朱翊鈞朝張敬修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張先生，今兒個起得晚了些，故而比往常要晚了些。”

　　張敬修笑道：“殿下可還未遲到呢，倒是臣總比殿下來得晚?！?p>　　朱翊鈞有些得意：“還是張先生那自鳴鐘好，每日卯時鐘聲響起，我便準(zhǔn)時起身，都不用母妃來叫。母妃對自鳴鐘很是喜歡，張師傅可否也讓人為母妃做一臺自鳴鐘？對了，母后那邊也要做一臺?！?p>　　張敬修笑著應(yīng)下，待時辰到時，就如往常般開始為朱翊鈞講課。

　　張敬修先是道：“溫故而知新，殿下且將上次講的回顧一下。”

　　朱翊鈞很是聽話，認(rèn)認(rèn)真真將千字文背到’墨悲絲染，詩贊羔羊’，又將張敬修講解的釋義簡單說了一遍。

　　張敬修聽完滿意地點頭道：“很好，今日繼續(xù)接著上句講?！?p>　　朱翊鈞將《千字文》翻過幾頁，念道：“景行維賢。”

　　張敬修微笑著問道：“殿下可知’景行維賢’四字是何意思？”

　　朱翊鈞想了想，答道：“景行維賢的意思是說，品行高尚、行事光明正大才是賢者。”

　　張敬修夸獎道：“殿下說得很對，‘景行維賢’下面一句是‘克念作圣’，意思是克制自己的私欲才能成為圣人?！?p>　　朱翊鈞嘴唇動了動，問道：“張先生，私欲是什么？”

　　張敬修一愣，’私欲’二字要說得深入淺出讓一個剛啟蒙的孩子聽懂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張敬修答道：“私欲就是一個人的種種私心雜念，私心雜念多了，就妨礙我們領(lǐng)悟天理和宣揚道義。殿下聽明白了嗎？”

　　朱翊鈞再是聰慧，也只不過是個剛啟蒙的六歲孩童，對這種解釋顯然不太懂，便老老實實搖頭道：“沒聽明白?！?p>　　張敬修眉頭微皺，思索著怎么才能讓朱翊鈞明白何為私欲，沉吟了一下，問道：“殿下平日里喜歡做些什么？”

　　朱翊鈞看了眼一旁的馮保，遲疑了一下，誠實地答道：“在讀書練字之外，我還喜歡玩游戲，也喜歡聽張先生講有趣的故事?！?p>　　張敬修一笑，說道：“這就是私欲了。”

　　朱翊鈞似懂非懂道：“張先生，私欲是否就是指我很想做卻有人要管著我不讓我做的那些事？”

　　張敬修點頭道：“殿下說的是，不過私欲可不只是要他人來管，而是要自己酌情克制。景行維賢、克念作圣這八個字所要教導(dǎo)的就是如此，有些我們喜歡做卻又是不大好的事我們就要克制，這樣才能成圣成賢。”

　　朱翊鈞卻問：“為什么要克制？為什么要成圣成賢？”

　　一旁伴讀的馮保聽了此問，也眼睛也盯著張敬修，看張敬修如何回答。

　　張敬修道：“有些私欲不加以克制就會危及自身和他人。至于圣賢，就是為這人間世立規(guī)矩的人，圣賢立的規(guī)矩能利益萬民，百姓遵從圣賢的教化，才能井然有序、太平安樂地生活。”

　　馮保聽了暗暗點頭，而朱翊鈞仍是一副不明白的樣子。

　　于是，張敬修又道：“殿下與臣下過五子棋，殿下還記得五子棋的游戲規(guī)則嗎？”

　　朱翊鈞道：“黑白兩方，誰先在棋盤上形成五子連線者獲勝?！?p>　　張敬修道：“不錯，無論哪方，誰先五子連線，誰便是勝者，這就是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必須對黑白雙方都是公平的，不然的話，你若不管誰先五子相連，都是你贏，那就不是規(guī)則，而是胡來、是賴皮，就不會有人和你玩這游戲?qū)Σ粚?？?p>　　朱翊鈞連連點頭道：“是，那就亂了，沒法玩，也沒意思?！?p>　　張敬修笑道：“所以殿下明白我方才所說的圣賢是立規(guī)矩的人了嗎？”

　　朱翊鈞心領(lǐng)神會道：“那我們這人間世也好比一個大游戲，游戲里的人必須遵守游戲規(guī)矩，不然就要踢出，若都不遵守，那就全亂了，是不是，張先生？”

　　以游戲作譬喻，朱翊鈞領(lǐng)會得很快，張敬修點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圣賢既有文王、周公、孔孟這樣以道德教化萬民的圣賢，也有像兵法杰出的孫武、醫(yī)術(shù)高超的張仲景、富而行德的陶朱公、神乎其技的魯班這些在某一方面能利民濟世的都可稱為一術(shù)之圣?！?p>　　朱翊鈞偏著頭問道：“可為何母親和大伴都只說孔孟程朱這些圣人，從不說其他圣人呢？”

　　張敬修道：“這是因為自漢武之后，歷朝歷代便獨尊儒術(shù)，而到了我朝，便是以孔孟程朱之學(xué)治國?！毙闹袇s暗道，這個時代除了我和李贄這等離經(jīng)叛道之人會和你這么講外，其他人肯定都只講孔孟程朱啊。

　　張敬修又道：“可只以儒術(shù)治國，問題也是不少，所以又在儒術(shù)之中以法家之術(shù)糅雜，互補為內(nèi)儒外法的治國之道?！?p>　　朱翊鈞對此更加不懂了，張敬修也點到為止，又轉(zhuǎn)回到’景行維賢，克念作圣’：“所以說成圣成賢是指遵從圣賢之道，是一個不斷學(xué)習(xí)的過程，目標(biāo)在前，走在這條路上那就不會有錯?！?p>　　說這句話時張敬修心口不一，他心里其實并不是這樣想的，但太子的老師絕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你若有離經(jīng)叛道之語，那罪責(zé)不小，所以有些話不能亂說，還得顧忌著。

　　朱翊鈞點頭道：“張先生說得明白，我知道了，很多人都是走在成圣成賢的路上，難怪我說怎么沒見過活著的圣人呢，要做圣賢是很難的是吧。就像我有些時候，在讀書時就想著游戲中事，難以靜下心來，玩游戲時很有精神，卻又總被母妃訓(xùn)斥制止，心里頭偶爾也會有些不痛快，這樣是不是不對，張先生？”

　　馮保聽了有些色變，心下計較著要不要將這話說與李貴妃聽，若是李貴妃知小爺這般說，小爺必是免不了一頓罰的。

　　張敬修也是一驚，朱翊鈞這是忘了馮保這個眼線了嗎。當(dāng)下說道：“被訓(xùn)斥時心頭不痛快也是正常，何人不是如此？只是不管在何時，當(dāng)多思多省己身?！?p>　　朱翊鈞沉默不語，良久才道：“張先生說的是?！?p>　　張敬修心知在這六歲孩童心中，對母親過于嚴(yán)厲是有些不滿的，卻在母親積威之下只能壓抑，但他卻不能對李貴妃教子說三道四。

　　張敬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翻開薄薄的《千字文》，說道：“現(xiàn)在講新課?！?p>　　朱翊鈞心思也回到課業(yè)中來，枯燥的《千字文》張敬修也能講得妙趣橫生，

　　一邊的馮保都聽得暗暗贊嘆：這位小張先生真是大可為鯤鵬，小可為蜩鳩，能放能收，深入淺出，深明事理，讀書到此境界才敢稱讀通了的啊。

　　講了半個多時辰，張敬修停下，夸獎了朱翊鈞幾句，讓朱翊鈞到偏殿暖閣休息一會。

　　朱翊鈞走后，張敬修對馮保說的：“今日的一些話，還請雙林先生勿說與貴妃娘娘聽。”

　　馮保瞇著眼睛，微笑道：“小張先生放心，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咱家心里自然清楚。”

　　張敬修松了口氣，道：“多謝雙林先生了?！?p>　　馮保擺了擺手道：“是咱家要謝小張先生才是，小張先生手下的工匠技藝極好，做出的自鳴鐘甚合咱家的心意，多謝了?！?p>　　張敬修聞言，笑道：“雙林先生喜歡就好?！?p>　　其實，這主要還是內(nèi)官監(jiān)送來的那十名御用工匠手藝精湛，做出來的鐘幾乎毫無瑕疵，張敬修已經(jīng)打算請隆慶皇帝將這些工匠留在自鳴鐘工坊，專做設(shè)計和高端定制。

　　馮保笑盈盈道：“明日端午節(jié)，為慶賀自鳴鐘成，咱家意欲辦一酒會，請人前來賞鐘，不知小張先生是否愿意賞臉，到咱家那里喝一杯雄黃酒？”

　　張敬修想了想，說道：“抱歉，雙林先生，明日我已約了幾位友人一起去看劃龍舟和聚會，改日再來叨擾雙林先生吧?！?p>　　馮保道：“小張先生何妨請諸友一起來，咱家在京城是有名的好客，文人雅士，高朋滿座，再以琴聲相和，實是美妙之極?！?p>　　盛情難卻，張敬修道：“久聞雙林先生書琴雙絕，那明日我便呼朋喚友來打擾公公了。”

　　馮保見張敬修應(yīng)下，頓時喜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