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密室中央，立著的木樁上，尚有被拖走了的張疏的尸首所留下的血跡。
南宮嗣去向大王復命，仍未歸來。
密室之中沒有窗，透不進一絲光來，只有天牢里點著的昏暗幽微的燈火。成沖被困其中，已有兩日。門外是擺著的飯菜，雖說是天牢，可端來給成沖的食物，也倒還不錯，可他都沒怎么動。
成沖回想著過往種種，兀自覺得可笑，前日里還是風光無限的上將軍，今日便成了等候發(fā)落的階下囚。
大王會否放他條生路，他并沒有把握。即便他曾拼了命平了東宮之亂，請來聶容平醫(yī)治好了大王舊疾，可他到底是公子閬的人，三番五次忤逆了新王的意，如今又陰差陽錯知道了大王的把柄……
想著想著，他又開始咳起來。
大約是兩月以前，成沖覺著自己的咳疾愈發(fā)地嚴重起來。以往只是入秋的那一陣，夜里會咳個不停，過了仲秋之時，也便無礙。
可今年還未入秋，他就幾近夜夜咳喘難耐，睡個安穩(wěn)覺倒成了奢求，以至于經(jīng)常大半夜地起來挑燈練劍，轉移注意，下人擔心他，找來淳于髯。
淳于先生給他號了脈，不由得嘆氣道，“將軍的身體……”話剛開口，卻又停下。
成沖見他支吾，便道，“先生但說無妨?！?p> 淳于先生遂皺著眉頭，一五一十道，“將軍舊日的刀傷不輕，本應好生調(diào)養(yǎng)，可惜休養(yǎng)不當，恢復不佳，反反復復，由表及里，傷了腑臟，竟成了沉疴痼疾，損及了本元。”
“沉疴痼疾……”成沖沒有驚詫難過的意思，只淡淡地重復了一句，接著帶著幾分揶揄的語氣道，“那豈不是難救要了？”
淳于髯見他還有心情半開玩笑，不禁一臉鄭重道，“將軍莫要仗著年紀輕，不以為意。這舊創(chuàng)傷及了肺腑，如今不好生調(diào)治，恐怕用不了多久，便會化成絕癥，奪人性命?！?p> “先生何必嚇我，成沖這條命是戰(zhàn)場上撿回來的，死生自有定數(shù)，隨它吧?！?p> 淳于髯聽罷，搖頭道，“唉……老夫行醫(yī)半世，最不愿醫(yī)治的便有兩種人?！?p> “哦？先生懸壺濟世，還將病人類分不成？”成沖倒是想聽聽，淳于髯不愿醫(yī)治什么人？是大奸大惡之人，還是病入膏肓之患？
“一類是極盡貪生之人，顧慮畏懼太多，疑心疑神，所求無度，多半是心病難醫(yī)?！?p> 成沖笑了一下，覺得有理，又問，“另一類呢？”
“另一類，便是如將軍這般，空慣死生，不惜性命。想來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貴生，豈不罪過?！?p> 成沖遂笑，爾后回道，“先生是慈悲之人。而成沖，是造殺戮之人，自然是罪不可赦，又哪里配得好死呢。”
淳于髯望著成沖，驚異過后，有些意味深長地說，“將軍生性寬仁，沙場之上免不得流血殺戮，莫要太苛責自己了?！闭f罷，頓了頓，又道，“老夫早年未能救下尊夫人，已是有愧，如今確是希望將軍能夠康復。”
成沖聽罷，默然片刻，方感慨，“先生說的是，成沖自當好生調(diào)養(yǎng)。”
淳于髯遂點點頭，說道，“好。我先給將軍配制一個月的藥，日日需服，不可斷絕。以后我每月來此，再依將軍脈象續(xù)配藥劑。少則數(shù)月，多則一載，以觀后效?！?p> “這么久……”成沖不自覺地說著，想著怎么好端端地，自己就要成了個藥罐子。
“除此之外，老夫還有一個建議?！?p> “先生說就是?！?p> “將軍若有可能，近三載內(nèi)莫要再于戰(zhàn)場廝殺了，再添新傷，怕是不妥?！?p> 成沖一愣，幾分無奈道，“這可由不得我，成沖本職，若不固守，豈不尸位素餐?！?p> 淳于髯見他這樣說，便不再要求。次日配了藥，親自送來，又囑咐道，“將軍萬要記著，日日服藥，不可中斷。此番醫(yī)治，是逼迫了經(jīng)絡，向外拔沉疴，若是不能堅持，還不如不治得好！”
“成沖知道了。有勞先生?！?p> 本來這兩個月里吃著淳于髯配得藥，成沖的咳疾已經(jīng)好了不少。但這幾日因著宮里的事，一是常顧不上服藥，二則終是心緒難平，兼著天牢夜里幽暗潮濕，便又引著開始咳起來。
成沖起身，一手扶著冰冷潮濕的石墻，一手用力按壓著胸口左側，咳喘卻不受他控，愈演愈烈，不一會，他覺著喉嚨里一陣血腥味，咸腥的液體涌上來，自口中滴落。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擦拭，果然，是血。
成沖在心里暗暗罵了句，天殺的，這是怎么了，是要死了么……
怪不得淳于髯千叮嚀萬囑咐，叫他不要貿(mào)然停藥，否則擾了經(jīng)脈，氣血逆行，反倒是加重了病情。
不過沉積在腑臟的瘀血咳出來些，成沖反倒平靜了下來。就在這時候，武侍打開了密室的大門，成沖聽得背后傳來南宮嗣的聲音，“成沖，大王要見你。”
他提了口氣，盡量喘勻，轉過身來，對南宮嗣道，“好?！?p> 兩個人來到周王的側殿，武侍收了成沖的兵器，方準其進入。
天子寢宮側殿，成沖于堂下跪著，周王坐在殿上，緩緩開口問道，“成將軍，前日里司馬派人擒拿刺客，你為何不問究竟，將其救下又私自放人？”
成沖聽這冠冕堂皇的一席話，真不知該如何作答，難道要陪君王演一出戲，爾后求饒么。他滿心抗拒，只道，“微臣確不知其有罪。”
“哦？既不知其罪，亦是該問詢清楚，怎能擅自將宮人放逃離宮？可是你與那刺客有何關聯(lián)？還是他跟你說了什么？”周王接著問道，話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他想看看，成沖是否知曉了什么不該知道的事。
“回大王，張疏新入虎賁軍，非成沖舊識。因他是虎賁衛(wèi)，所以微臣出手關照，換了旁人，微臣亦會如此……不想失了分寸，反生事端?！背蓻_不動聲色地答。
周王聽罷，雖心中猶疑未解，也算舒了口氣，聽成沖言之切，似無逆意反心。
然而，成沖終非大王的親信，又兵權在握，難免讓周王不安，想著若有朝一日，他挑唆公子閬也做了逼宮篡位的事，豈非不妙……
“刺客一事，原是孤王心中疑慮，不得不徹查清楚，此間也是委屈將軍了?！?p> “大王言重……微臣……應當受罰?！背蓻_不得已而回道，這兩日他在天牢密室，寢食不得安，又兼舊疾復發(fā)，臉色委實差得很。
“如今事情水落石出，將軍大可不必介懷?？晒峦鯀s聽南宮愛卿之言，將軍有意辭官？可有此事？”周王說這話，表面帶著關切口吻，卻是想借機免去成沖的兵權，以絕后患。
成沖本不知如何開口，見周王主動提及，方抬起頭，很認真地說道，“是，還望大王成全。”
“好端端地，將軍為何會生此心？難道是因刺客一事，心中意不平，便不愿再輔佐孤王了？”周王見成沖確有此心，不由得心中暗喜，可又不好明示，只好故作姿態(tài)，推脫道。
“成沖不敢?！?p> “那又是為何？你是虎賁上將，是孤的肱股之臣，若是辭官，孤王豈不如斷手足？”
成沖遂叩首陳詞，“微臣……有愧大王信任，只因舊日戰(zhàn)事，頑疾纏身，精力大減，恐無力再為大王分憂，故起了私心，以求遠廟堂?！?p> 周王一聽，起身走到成沖跟前，扶起他，惺惺作態(tài)道，“竟有此事？！愛卿為大周立下了汗馬功勞，功不可沒！都怪孤王體恤不足，明日，我便派御醫(yī)替你好生診治！”
成沖見狀，忙回道，“謝大王。不必煩勞御醫(yī)，微臣已請了醫(yī)者?！?p> “也好。這樣孤王便放心了。既如此，確是不該讓將軍再勞心勞力了。不過，愛卿是朝堂重臣，又是閬兒的少傅，孤王不能答應你就此離宮。不如這樣，你且安心休養(yǎng)，痊愈之前，上將軍一職便讓南宮愛卿兼代。愛卿只需任公子少傅即可，如此安排，不知愛卿意下如何？”
果然，大王既要沒收了他的兵權，又不能放心地任他離宮而去，竟想了這么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也是煞費苦心了?；蛟S是他說要離宮，倒讓大王放松了幾分警惕，留了他一命，如今只陪在公子閬身邊，遠離了腌臜齟齬的是非之事，也算得個清凈。
想到這，成沖遂行禮，再拜道，“微臣，謹遵大王旨意?！?p> 宮深似海，入則無往，誰還能奢望，贖個自由身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