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出門前,羅逸推門踏入東廂房,按河東縣的叫法,這叫飯屋。
迎面靠左,是一個鍋臺。右面,就是儲物柜了。油面米都堆在柜子底層,上面那層分了幾個格,放碗盤等小件。
他找了塊早餐后吃不了的油條,這油條個頭很大,放置了幾天,硬得像塊木頭。
羅逸用報紙把它包上,再在端部捏一下,僵硬的油條瞬間有了造型。隔著報紙的包裹,外表看上去像一把刀。
同時,同時,他想到了前世做的催眠治療,似乎也有油條出現(xiàn)過。當時吳倩說它是象征物,但此時不同,成了防身和唬人的家伙了。
黃金蘭站在門外瞅得仔細。
“小逸,你包一塊大馃子干嘛?”
“這玩意兒切了再拌上黃瓜,好吃得很。一會兒我讓飯館老板給加工一下。”
“還有這種吃法?”黃金蘭無意中學了一招,心里還為兒子知道過日子暗暗點贊。
糊弄過了老媽,羅逸便穿過小院,離開了家門。
羅逸家門口前行六十米便是一個百米深的窄胡同,穿過胡同后才是縣城的中心大道。
胡同是南北向,開口在南。胡同口東西兩側散落著諸如自行車鋪、茶莊、醬菜店,診所。
而羅逸的深灰色的偏三機車,偏??吭诠╀N茶莊門前的一樹榆樹底下。這個時代沒有那么多攝像頭,所以車子的輪腳被羅逸用一個鐵鏈鎖著。
羅逸先是走到茶莊門口,朝里面的老板喚了聲“馬子哥,麻煩你了?!?p> 然后才到偏三跟前,打開鎖鏈。接著把它扔進了后備箱中,才跨上車座。
剛吐吐吐地打了火,瞭見白國興從對面趕來。
羅逸笑問:“你小子怎么冒出來了?”
“找你聊點事?!卑讎d說,“你晚上有酒場哦?帶我去吧?!?p> 羅逸思量了一下,“改天吧。”
“約會呀?”白國興嗤嗤笑著。
“約個淡會,估摸著是鴻門宴,你去了是個累贅。”說著,羅逸擰了下油門,就要開路。
白國興忙攔在車把前,“你說什么話?我怎么成累贅了?咱哥倆不得同甘共苦嘛?”
“別給我較勁,回家待著去!”羅逸頓了一下,說,“我覺得這頓飯有點不對勁,你還是避一下比較好。”
白國興死死地抓著車把說:“我又不是小媳婦,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總得出去經點事吧?你就帶我去吧!”
羅逸正視了他一眼,見他眼光里似有小火苗在燒。從而聯(lián)想到了李延水、王漢臣等人,他們眼睛里也有同樣的小火苗。
而在前世,這些火苗也曾有過,但極為細微,最后只化為灰燼。而這一世,這絲火苗不再湮滅,眼見著就要被自己點燃。
想到這里,羅逸朗聲說:“行,跟我去吧。注意見機行事?!?p> 一路上,偏三開得很慢,羅逸聽著白國興說起,家里求爺爺告奶奶才給他找了一個染織廠保全工的活,而且,管事的說了,三日內上班,過期不候。
羅逸聽著,心里苦笑。
其實,當年的機械廠、軸瓦廠、染織廠等都有大量的工人缺口,但管人事的卻搞“饑渴營銷”,寧可空崗空員,也要對工人進廠設置門檻。
若問這是為什么,從他們家富麗的裝修和奢靡的生活中不難窺得一斑。
“我不是給二老說了嘛,上大學一個子兒不用他們掏?!绷_逸急道,但隨即嘆了口氣。
誰信啊?連自己的老爸老媽都覺得這是白日夢話,何況哥們的父母親白志合和呂素紅他們。
“是啊,”白國興捶打著車幫,當當?shù)?,“剛才說頂了,我逃出家門時,我媽一把沒拽住我,倒在門前哭得稀里嘩啦的?!?p> “二老心臟病有嗎?”羅逸問。
“問這干嘛?”白國興心里一驚。
“少費話,有沒有?”
“他們身子骨弱是弱,心臟病倒沒有?!阍摬皇且胰舜蛩麄冾D吧?”
“去你的,他們是長輩,我怎么能!”
頓了頓,羅逸橫了下心,“要不這樣,一會兒讓龐曉霞跟染織廠管事的通個信,以班干部的身份編排你一頓,說你品行不端,多行不義,不能進廠添亂?!?p> 羅逸此舉倒也不是空穴來風,92年的入職政審比后世要嚴酷得多。
白國興苦著臉說:“管事的就這么聽龐曉霞的?”
羅逸說:“這只是一塊敲門磚,還有后續(xù)?!?p> “怎么后續(xù)?”
“明天,我送兩條華子過去,這事一準擺平!”
聽羅逸這么說,白國興不禁一陣肉疼。二老為托關系,有打情送禮。羅逸這邊對著干,也有靡費。兩相一加,也太虧了。
羅逸從白國興嘶嘶啦啦的聲音中窺到了他的內心戲,笑著寬慰他說:
“別疼錢。再說,這華子,咱也不花錢。平時少抽點省出來,還有利身體健康。只是二老要多受些心理折磨了,這些天,你乖一點,多哄哄他們?!?p> “行,也只能這樣了?!?p> ……
縣府大院和仿古街只隔了一條府前街。從府前街往南一拐,就進入了仿古街,在街道中心的十字路口往西拐,便是少年宮了。
少年宮的入口是一個雕花大牌坊,大牌坊前,有一條寬闊的馬路,平時路中間是個菜市場,但夏日傍晚時分,這里便被一個個燒烤攤位給占據(jù)了。
這里張燈結彩,人聲喧嘩,煙氣騰騰,肉香彌漫。
一排排酒桌,一堆堆酒瓶,一聲聲酒令,一張張醺紅的臉,組成一幅風情十足的市井畫面。
出人意料的是,在中間的一個小桌上,王向炳獨自一人坐在個馬扎上,正捏著一個毛豆從牙縫里往外擼,把豆粒兒留嘴里,皮兒吐出去。
羅逸不由暗為他點贊,老油子不虧是老油子,出牌不按常理,鴻門宴上,并非帶一幫嘍啰,而是單槍匹馬。
如此以來,更顯得玄機重重。莫非周圍有埋伏?
羅逸向王向炳四周瞭了兩眼,見大家依然故我,并沒有特別的表現(xiàn)。
“王哥!”羅逸露出一排閃亮的白牙,熱情地喚著。
“兄弟,來了。國興也來了,快坐、坐!”王向炳比羅逸還熱情,給兩人撤了倆馬扎,放在他座對面。
羅逸帶白國興坐下,順手把攢成刀狀的報紙往右手邊的桌上一擱。
王向炳掃了一眼造型感十足的報紙,又向烤爐的方向招了招手:“上大串的羊肉串?!?p> 聽到喚聲,光著膀子正烤著串的的老板停了下,回轉身堆了笑問:
“要多少啊,王哥?!?p> “三十三十的上,哪會兒見桌上沒人了,就停!”
王向炳的這番豪氣,引得眾人側目而視,甚至有個別的嫌他狂,都要起身過來找茬了,但被旁邊的人摁?。?p> “雖說這是咱南關的地盤,也別惹他,他就是‘王大混’?!?p> 急著出風頭的小伙這才罷手,嘴里嘟噥著,有千般不服。
三人相對坐定后,帶殼的煮花生、黑亮的小田螺、當?shù)孛怨诩叶垢さ刃〔?,以及大個的肉串隨之上來,500ML的三杯冰扎也蹾在桌面上,酒花蕩漾,冷香撲鼻。
“來來來,先干一杯扎啤涼快涼快!”
由王向炳發(fā)起,三人咕咚咚把冷涼泌脾的酒一口干了去,大哈了口帶水霧的口氣,連呼痛快。
接著捉著鐵簽子把肉串橫在嘴間,從左往右一擼,嗞啦一聲,大塊油浸浸的羊肉就落在嘴里,舌頭一卷合牙咬下,細嫩脆香的肉破皮而開,迸出油花,嗚嚕嚕嚼著,別提有多美。
要不是下午發(fā)生的過節(jié),還有明早的中其工程款的事,羅逸等三人會好好享受美食,暢敘哥們情議,在夜風中吹牛逼拉大淡。
所以,三杯扎啤過去,大家的話題就轉移到事務上面。
聽羅逸提起中期款的事,王向炳信誓旦旦地說:“兄弟,你放心,明天九點我就去建行給你轉賬。不過,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
“哈哈,你把眉毛擰得跟個疙瘩似的干嘛?!蓖跸虮笾饫暮炞涌拯c著羅逸,“條件很簡單,賠哥好好喝酒,別半路開溜?!?p> “行,只要有錢,喝到明年也成!”羅逸說著,和白國興一起舉杯,“敬王哥,就等于敬財神了。喝!”
喝了幾圈后,一桶扎啤就見了底,店小二又搬來一桶,“嗵”地一聲蹾在桌旁的地面上。
做為羅逸的兄弟,白國興算是伺候酒桌的。他溜在扎啤桶邊,把三個扎啤杯并排放在出酒口,正要剩酒時,忽聽頭頂上傳來一聲大喝:
“慢著!”
白國興仰頭望了一下,心里一陣納罕。見是一名大漢,眼光掠過來人粗長的腿毛,從下往上望去,讓他們一米七的小個子,有種一望無際的感覺。
但有羅逸在,他還是粗聲粗氣地喝問:“干嘛?”
大漢皺了皺眉,俯視著白國興說:“大老爺們喝什么扎脾,不如喝尿去算了!換二鍋頭!”
“管你屁事!”白國興站了起來,雙拳緊握。
大漢視他為無物,抬腳把扎啤杯踢開,當啷——夸啦,三個杯子滾了出去,其中的個顛起落下,碎了一地。
“回來!”羅逸喚住想要動武的白國興,緩緩站了起來,順手抄起了裹了油條的報紙團。
王向炳趕快把羅逸摁下,小聲而急促地說:“他叫門雄,不要惹他?!?p> 然后,疾步跑到門雄身邊,把白國興推開后,賠著笑臉說:“門老大,哪陣給吹來了?”
門雄乜斜了他一眼,“你是王大混吧?幾年沒見,聽說你特么成龍頭老大了?”
王向炳哈哈一笑,“有你在,我哪敢?”
他邊說笑著,便小心推著他,好呆的,算是送走了這個瘟神。
這才回到桌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羅逸心道:有點意思哦?王向炳要是參加藝考,北影表演系都能過關了。
于是笑問:“王哥,這什么人啊,在你這太歲頭上,也敢動土?”
“你還是個剛畢業(yè)的瓜娃子,當然不懂社會上的事?!蓖跸虮至诉肿?,一副諱莫如深的模樣。
接著,他講了下解放前河東縣的“江湖往事”。什么南關村中,勢力最大的兩大家族是門家和何家。當年,兩家族為爭地盤進行的火拼,其中的剛勇和血腥,在江湖上時常被人道起。
延續(xù)至今,門家子弟中,門雄在社會上名號最強,戰(zhàn)力最猛。人送綽號:北極熊。
三年前,到東北金礦當打手,后又到少林寺修煉,學了一身武藝。這不剛剛回來,要揚名立腕!
我操,至于嘛,把少林高僧都請出來了,至于嘛?
羅逸聽得頭皮發(fā)麻,頓覺今晚這飯吃得異常兇險,能不能全身而退,連他也沒有把握了。
而白國興臉上,更是白一下紅一下,感到身邊的靠山就如北極冰山變暖,馬上就要發(fā)生雪崩了。
王向炳敘說著北極雄的江湖戰(zhàn)跡時,嘴里還不斷地發(fā)出嘶啦嘶啦的聲響。
其間,他偶而和隔了幾桌望過來的門雄對了眼神時,還不望點頭笑笑,一臉謙恭。
在王向炳的要求下,店小二把碎了的扎啤杯收拾干凈后,提上來一捆二鍋頭,拿了幾個小杯,給各人斟酒后坐在桌前。
羅逸挑了下眉,笑道:“王哥,咱真的連扎啤也不敢喝了,換二鍋頭了?”
王向炳無奈地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啥酒不能喝,總比最后喝血強吧?”
見羅逸也只是無奈地苦笑,端起了白酒杯芻了一口,白國興暗自嘆氣: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連羅逸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也慫了。
羅逸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難為情地說:“國興。咱不能白跟王總混,總得多學點東西。這叫能屈能伸。今天這酒不白喝,是一堂生動的處事哲學課?!?p> 白國興歪了下嘴,嗯哼了一聲。
“嘖!”羅逸皺眉盯著他,“哼什么,記住了嗎?”
“記住什么呀?”白國興煩躁地反問著。
“能屈能伸!”羅逸強調著?!斑@是做人的最高素質,一個字概括,就是‘忍’。”
“嗯!”白國興重重地應了一聲,臉上滿是不耐煩。
王向炳向羅逸豎了下大拇指,說:“羅逸,你帶手下的弟兄很有一套。哥佩服!”
羅逸搖搖頭說:“這不一點點和王哥學嘛。在南關村地盤上,咱興風做浪,那不是自找苦吃?”
羅逸所說的南關村,就像所有的小縣城一樣,總是有四街四關的幾個城中村或是城邊村。
90年代初,城區(qū)內還沒有后世高樓大廈平地起的房地產昌盛的局面,人們散居平房中,以工作單位和公社為單元,一小撮一小撮地聚居。
而河東縣城區(qū)屬地中的五成,都屬于四街四關的地盤。
城區(qū)之內,調皮倒蛋的孩子們中,屬四街四關的勢力最大。比如,你得罪了其中一個,全村的孩子就會一涌而上,這哪惹得起?
羅逸他們此時所在的烤肉攤,正是坐落在南關村的地盤上,而門雄不光自己戰(zhàn)力兇猛,更是南關村街溜子中的老大。
如果羅逸在這里冒然出手,能不能活著看明天的太陽,能不能在太陽底下領到戶外廣告工程的中期款,那就很難說了。
想到這里,羅逸不由地脫口而出,向王向炳說了聲:
“高!”
王向炳哈哈笑著,連連推著手,“再高也高不過兄弟你呀。下午把監(jiān)理送到局子里,挨了打還要賠款道歉。你就別在這里說風涼話埋汰你王哥了?!?p> 羅逸吐出一口煙霧,在薄霧中望著王向炳,深潭似的眼底滲出一絲詭秘的笑意,說:
“王哥,有件事想提前給你說明白?!?p> “啥事兒?”王向炳用肉簽子邊剔著牙問。
“今兒我要是死了,讓白國興代表我管理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