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就是在我上海的房屋賣出后一周——那時我搬到中央景城也有三個月了——我意外地遇到了我的外甥馬可。我剛搬到中央景城時是夏末,進入初冬后,我竟意外地患上了感冒(我好多年沒患感冒了)。那時家門口的景城鄰里中心還沒開業(yè),所以當我決定要到藥店買點感冒藥時,發(fā)現(xiàn)小區(qū)周圍竟連個藥店都沒有。導航提示的最近的藥店在八百米外的海尚壹品,其次是在雷迪森廣場,再然后是金雞湖北廣場(步行大約1.3公里)。因為我查導航時已是下午三點多了,于是我決定不如去金雞湖北廣場吃晚飯時,順便去買藥。近來當我不想做晚飯時,便常去金雞湖北廣場的迪歐咖啡用晚餐。
在家又讀了一會兒書,挨到五點,我出發(fā)了。我從小區(qū)的正門出來,拐向東面后,看到一家店鋪正在慶祝開業(yè),門口支著紅色的拱門,鋪著紅色的地毯,旁邊還有兩個花籃,絡繹的人流進進出出著。我走近后發(fā)現(xiàn)是一家新開的火鍋食材店,名叫川鼎匯。我是喜歡吃火鍋的,時不時地便會要么到店里,要么在家里涮火鍋吃。所以我對這家新開的店很感興趣,便走了進去。由于人較多,我走馬觀花地看了一圈就出來了。雖然是匆匆一瞥,但還是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家店的食材很豐富,品質看起來也不錯。我決定改天過來買點東西,回去自己涮火鍋吃。
出了火鍋店,我繼續(xù)朝金雞湖北廣場走。到了之后,我先找到了那家名叫“采靈芝”的藥店,準備買上藥之后,在用晚餐前就服上幾片。我推門進去后,看到一個男店員正彎腰給一個女顧客從柜臺里面拿藥。當這位男店員抬起身子把藥遞給女顧客時,我全身的血脈好似突然間都凝固了,因為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個正給女顧客拿藥的男店員就是我的外甥馬可。我定定地站著……為了能讓讀者明白我此刻的吃驚,我有必要先對我的外甥及我家的狀況做一番簡單介紹。
我的父母只有我和我妹妹兩個孩子,這在他們那一輩人中是很罕見的。我妹妹婧婧比我小三歲,到了我倆結婚生子的年齡,我們都趕上了計劃生育,因此我只有一個獨生女媛媛,而我妹妹則在幾年后有了兩個孩子,原因是她生了一對龍鳳胎,馬可和馬欣。我二十八歲那年,就在我妹妹即將舉行婚禮時,我父親去世了,死于腦溢血。病發(fā)前,他去我妹妹的新房給女兒安客廳的燈,結果從椅子上摔了下來,在冰涼的地板上躺了幾個小時后才被我妹妹和她的未婚夫馬斌(從事布料生意的小老板)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后已經搶救無效了。半年后,我妹妹和馬斌成了婚?;楹笠荒晁铝她堷P胎馬可和馬欣。十三年后她和馬斌的婚姻破裂。又過了幾年婧婧再婚,嫁給了杭州一家證券公司的經理胡明遠。這個經理已經離過兩次婚了,帶著一個十九歲的女兒胡潔。后來,我妹妹在她四十七歲這個晦氣的英年,在八月中旬一個燠熱的午后,她在陽臺侍弄她的花花草草時,突發(fā)大面積腦出血。第二天太陽重又升起之前,她去世了。作為她的哥哥,我悲痛不已,受到了從未受過的沉重打擊。
婧婧的葬禮過后,我和家里失去了聯(lián)絡(我母親已于四年前去世,享年73歲)。到我在藥店遇到馬可時,我們已經五年未見了。馬可一直是我最喜歡的孩子,自幼就聰明伶俐。上學之后,他也一直成績優(yōu)異,表現(xiàn)出了非常良好的天賦。我一直堅信這孩子將來一定會成就一番事業(yè)。婧婧的葬禮時,他已經是首都醫(yī)科大學大二(攻讀麻醉學)的學生了,我為他預見的一切(光明的未來)正在逐漸變?yōu)楝F(xiàn)實。
可以說,馬可的優(yōu)秀表現(xiàn)讓我們一家人既感到驕傲又感到欣慰。他十三歲時父母離異,幾年后母親再婚,他成為了離異家庭的子女。眾所周知,在未成年時代在這樣的“問題”家庭中長大的子女是很難有什么優(yōu)秀表現(xiàn)的,不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就不錯了(他的妹妹馬欣就是個例子),更別提什么能取得優(yōu)異成績、考取名牌大學了。但馬可用事實否決了人們的既定看法,他經受住了父母婚姻破裂的痛苦。他以清醒冷靜而不是茫然自失的態(tài)度對待生活。我一向欣賞這孩子腳踏實地的作風。
而馬可的胞妹、我的外甥女馬欣則從反面證明了馬可的優(yōu)秀,從正面證明了人們對于問題家庭子女的既定看法。馬欣從小不愛學習,愛蹦跳,愛唱歌,甚至愛和男同學打架。上中學后就開始早戀,十六歲時因為反對母親再婚,還離家出走過。后來還是馬可找到妹妹把她勸回來的——馬欣雖然常常對父母表現(xiàn)出叛逆,但一向很聽哥哥的話,馬可對妹妹也一向照顧有加,兄妹倆的感情是很不錯的。三年后,當馬可前往BJ讀大學后,馬欣便徹底失去了控制,先是在和母親大吵一架后跑去了上海,后來在同她母親短暫和好后又消失了,跑到了不曉得哪里的地方。一年后,她就把一個幾個月大的非婚生女孩(名叫洛溪)交到了她媽媽手里,然后又跑得無影無蹤了。十個月后,我妹妹去世了。馬可在葬禮上告訴我說,馬欣前一段時間回來把她的女兒洛溪接走了。馬欣沒在她母親的葬禮上露面,沒人知道怎樣能聯(lián)系到她。
雖然家里風波迭起,雖然二十一歲時就失去了母親,但我始終相信馬可會在這世界上獲得成功。他具備極多的成功基因(聰明、踏實、勤儉、善良、帥氣),因而很難失敗。他性格極堅強,因而不會被不可預測的苦難和厄運的風暴刮出行程。在他母親的葬禮上,他悲痛萬分,茫然自失,神情恍惚地來回走動。我或許應該跟他多說些話,但我自己也驚駭悲慟,不能給他更多的安撫。拍拍肩,一起流淚,這就是我們所能做的了。后來他回到BJ,我們便失去了聯(lián)系。我主要責備自己,但馬可年齡也不小了,可以主動跟我聯(lián)系,隨時給我來個只言片語?;蛘撸唤o我,也可以給他的表姐媛媛——當時正在南京讀研究生——去個電話,寫個明信片什么的。他倆自幼相知,總是相處甚歡,但他也沒有往她那兒去走動走動。歲月消逝,我總不時地感到有點內疚,但我也有自己的難題(婚姻問題,工作問題,金錢問題)要解決,所以無瑕去想我那遠在BJ的外甥。但每念及他,我便想象他在學習的道路上穩(wěn)步前進,攀登著醫(yī)學的梯子,應該還會考取某知名醫(yī)科大學的研究生、甚至博士生,未來一定會成為一名名醫(yī)。這就是我在藥店見到馬可之前時,對他未來的想象。
所以,讀者朋友們,請想象一下2016年初冬(11月9號),我在那家藥店的柜臺后面見到我外甥時的震驚吧。這震驚不光是因為這個本該在讀博或者在某家醫(yī)院當醫(yī)生的高材生竟在在一家藥店當營業(yè)員,還因為馬可急劇變化的外貌。我可以自豪地說我們家的男女都長得標志、俊美,女的一定招男士的喜歡,男的一定受女士的垂青。馬可也一樣,我最后一次見他時,他還是個帥氣、瘦削的小伙子。可當我在藥店見到他時,我?guī)缀跽J不出他了,他體重至少增加了三十到三十五斤,顯得肥胖而矮小。他下頜長出了雙下巴,連他的雙手也變得粗短厚實,一般只有中年水管工才有這樣的手形。他的這一形象,不禁讓我悲從中來。我定定地站著,幸好是我先看見馬可,他后看見我。要是我沒有這十秒鐘或十二秒鐘的工夫把我的驚訝壓下去,天知道從我嘴里會溜出什么樣可悲的話來——我想,曾經在我外甥眼里閃亮的火花已經熄滅,他身上的一切都意味著失敗。
等那買藥的女顧客拿上藥去前臺結賬時,我慢慢地走向她剛騰出的地方,把左手放到了柜臺上。這時馬可正在彎腰把剛才那顧客沒要的藥放回去。于是我清了清嗓門,說道:“哎,馬可,你怎么在這兒?”
我外甥抬頭一看,起初一剎那,他看來完全糊涂了,我擔心他認不出我來。但很快他就笑了。隨著他笑逐顏開,我看到了與先前一樣的馬可式笑容,心頭感到很振奮。他的笑容也許多了一絲憂郁,但還不足以把他改變得像我所擔心的那么嚴重。
“舅舅!”他喊了起來,“喲,你在蘇州干什么?”
還沒等我回答,他就繞到一邊從柜臺后沖了出來,伸出右臂摟住了我的肩。我自己也沒想到,淚水很快濕潤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