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劉鳴

　　自洪武皇帝朱元璋攜手天下豪杰創(chuàng)立大明朝，已經(jīng)三十一年。此刻，皇帝行將就木，頒下“求仙問藥”詔，舉國通傳。

　　杏花村的少華山莊內(nèi)，隨著內(nèi)室中“哇”地一聲嬰兒響亮的哭喊，一個丫鬟奔出來道：“恭喜李二爺！是個少爺！”李二爺心中歡喜，臉上泛著紅光，連連喊道：“好！好！”他對著一旁的十七八歲的少年道：“洪彥，你有弟弟了！”

　　洪彥看著方才愁眉徘徊的爹爹一下子竟變得這般欣喜若狂，也跟著喜笑顏開，不住點頭。

　　此日清晨，洪彥照例去給爹娘問安，卻聽到屋內(nèi)傳來娘的嘆息。他心中好奇，不禁悄悄停下腳步，想要知道娘究竟發(fā)愁何事，自己好為她分擔。

　　他側(cè)耳傾聽，爹的聲音響起，他溫柔勸道：“夫人，你何必杞人憂天？要知‘生恩不如養(yǎng)恩’！洪彥這孩子素來乖巧，我對他還是很放心的?！?p>　　娘說道：“現(xiàn)在孩子還小，當然是沒關(guān)系?？墒侨蘸竽?？待到孩子長大，要成家了，要繼承家業(yè)了，怎么辦？”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有什么值得煩惱的呢？”

　　“我嫁給你，這許多年，才生養(yǎng)了這個孩子……”

　　“行了，你不用說了！這時候洪彥馬上就要來問安了，何必哭哭啼啼說這些？”

　　洪彥表情瞬間變得木然，心道：“娘這是在說我，我……我做錯了什……么？”耳聽內(nèi)室房門打開的動靜，洪彥連忙躲進一旁的姆媽住的育兒室。雇來的姆媽此刻不知去哪里了，小寶寶兀自在搖籃中安睡。洪彥看著這個小寶寶，白白嫩嫩的小小模樣，一時怔在那里。

　　忽聽門外一聲喊道：“洪彥！你在這里做什么？”洪彥聞得這個聲音，卻似不認得，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是娘在門口。她一臉焦急的模樣，使得洪彥左右尷尬，支支吾吾道：“我……看……看看……小弟弟。”娘查看了尚在安睡中的嬰兒，這才道：“小寶寶在安睡，你不要吵到他，出去玩吧！”

　　洪彥應(yīng)了聲“嗯！”便走出房門去向爹爹請安。

　　那個姆媽此時回來，從洪彥身旁走過，進入房內(nèi)。洪彥走出不遠，隱隱聽聞身后傳來細小的交談聲，只聽娘埋怨道：“你去哪兒了？不是叫你寸步不離的嗎？打水吃飯吩咐一聲丫鬟就會送來！”

　　“哎呀夫人！人有三急的嘛……”

　　洪彥細細品味，總感覺不是滋味……

　　廬山的龍首崖上，一個身穿白色錦衣的青蔥少年，緩步下山。他摸了摸王伯伯給的銀兩，腦中卻回響起閆叔叔嚴厲的話語：“劉鳴！你已成年，龍首崖不能再留你了。你自己出去尋個生計，最好，就不要再回來了！”

　　他漫無目的，一路游走，有意無意間，來到了‘盤馬山’腳下。這座山，這樣不起眼的一座山頭，卻掩埋著他的母親。他想道：“雖然空手而來，可是來都來了，去磕幾個頭也是好的——見面總比不見好。”

　　空氣中彌漫著濕氣，他沿著山路上略帶濕漉的石階小心攀登，片刻便登上山腰。

　　兩個聲音從山上傳了下來，劉鳴抬眼望去，兩個赭袍青年，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正在墳?zāi)归g徘徊。待仔細打量這二人之后，劉鳴心中一驚，這二人手中竟然握著明晃晃的鐵鏟！他思忖：“這兩個人手拿鐵鏟，總不會是要毀人墳?zāi)拱?？”他自知不能力敵，在山階旁尋了個可以遮掩身體的地方，埋低身子，想要聽聽他們到底有何意圖，再做打算。

　　一個憨厚的聲音道：“甲乙！你來瞧瞧，這個碑上的名字是不是劉瀟瀟？我認得第一個字，是‘劉’沒錯！”另一個細小聲音道：“你人雖長得高大，大字卻不識得一個——嘿！看來冤枉你了，你的確是認得一個‘劉’字！”

　　劉鳴探頭看去，暗笑：“原來那個小個子叫‘甲乙’，這名字倒是古怪！”

　　那大高個子用鐵鏟背部拍拍石碑，瞧著甲乙道：“就是它了，對不？”小個子甲乙回想片刻，學(xué)著川音道：“師父說的是劉曉曉，不是劉瀟瀟，這里怕是不對！”他所學(xué)的估計是他師父的口音，川人說話聲調(diào)不同，一聲念成二聲，三聲要變成四聲。

　　偏偏這個甲乙學(xué)得不倫不類，大個子聽了一頭霧水，舔舔嘴唇?jīng)]好氣地喊道：“管他什么瀟瀟曉曉，反正師父的口音聽起來都差不多！懶得找了！咱們找了這一大片地方，就屬這個地方像那么回事！”

　　甲乙坐在一塊石板上，從腰間掏出一個不大的葫蘆，嘬了一口，說道：“甲艾！你給我講講，為啥師父這么心急火燎地叫咱們來……”他對死去的亡魂心有畏懼，沖著墓碑撅了撅嘴，不敢將話說全。

　　劉鳴聽到這個名字，不禁啞然失笑：“這樣的名字聞所未聞！”但轉(zhuǎn)念又想：“這兩個賊人，看來是真的打算挖墳?zāi)拱。趺崔k才好？”他從地上撿起一顆鵝卵石，攥緊在手中。

　　只聽甲艾道：“說起來，還不是洪武皇帝想要多活幾年，命人到處搜羅仙丹靈藥。白蓮教的‘九轉(zhuǎn)還魂丹’有去腐生肌，起死回生之能！咱師父打探到‘九轉(zhuǎn)還魂丹’向來都是白蓮圣女保管，而最近的一任圣女埋在這里！”他說完便去搶甲乙的葫蘆。

　　甲乙歪過身子不給他，甲艾搶不到，急道：“喂！我有故事你有酒，給我來一口！”卻聽甲乙怪模怪樣地道：“你莫不是開玩笑！這‘九轉(zhuǎn)還魂丹’這么厲害，她自己咋不吃呢？還能帶進墳?zāi)估镱^去？”甲艾回道：“你什么都不懂！這個白蓮教的圣女，犯了過錯，被長老會賜死，吃不吃藥反正都是死！”說完，又去搶奪葫蘆，兩人扭成一團。

　　忽地從天頂飄下來一個聲音，陰惻惻罵道：“你們兩個臭蟲！不麻利點干，做什么呢?。俊眲ⅧQ的視線看不見說話之人，又怕被他發(fā)現(xiàn)，不敢站起來去瞧。

　　甲乙和甲艾二人連忙分開了去，老實低頭站好。恭敬地抱拳道：“二師伯！”這個被稱為二師伯的人又開口道：“別以為你們師父不在就可以偷懶，這個事情非同小可！你們加緊時間，現(xiàn)在皇上的性命垂危，等不得一時三刻！”二人又恭敬回道：“是！二師伯?！边@位二師伯的聲音難聽至極，好似鴨子叫喚。只聽他的聲音再度傳來：“我再去旁邊轉(zhuǎn)轉(zhuǎn)，你們要快！”，聲音逐漸變小，顯然人已遠去。

　　甲乙松了一口氣，撓撓下巴，說道：“這個二師伯，脾氣比師父還要糟糕！”甲艾卻道：“咦！不對，師父不是交待我們誰都不可以告訴的嗎？尤其是二師伯，可他怎么會——”甲乙打斷道：“不用想了，以二師伯的為人，嘿嘿，當然是尾隨你我二人咯！這叫得來全不費工夫，學(xué)著點！”

　　甲艾沒有吃到酒，兀自忿忿不平，拿出鐵鏟，對著甲乙惱道：“行了！你快拿出鏟子與我一起挖！”甲乙對甲艾吐了吐舌頭，然后從地上撿起鐵鏟。

　　劉鳴見二人真的要挖，萬般無奈之下，將手中石頭擲向甲艾的腦袋。他往日在山林之中投石擊鳥，無有不中。

　　甲艾的后腦勺挨了這一下，痛得“哎喲”一聲，叫喊出來。他右手捂著后腦，對身旁的甲乙怒目而視，一出手，對著甲乙的后腦就是一個暴栗，痛得甲乙也是一聲“哎喲”。甲乙撇下鐵鏟，抱著頭，眼中淚星都出來了，對著甲艾吼道：“你個死王八蛋！做什么！老子不就不給你酒喝嗎！犯得著這樣下狠手嗎??？”

　　甲艾初時見他眼中帶淚，心中涌出歉意，怎料又聽到他罵自己‘王八蛋’，瞪眼怒道：“你罵我是王八蛋，你他娘的也是王八蛋！”

　　劉鳴在遠處隔岸觀火，心中好笑：“這倆人，磨磨唧唧，糊里糊涂，做點事不知道要扯到哪里去了！”

　　甲乙可憐兮兮地道：“你當大哥的以大欺小，就是欺負咱娘死得早！”說罷哇哇大哭。劉鳴見此，想道：“他雖是壞人，卻也是個可憐人?！奔装捨克溃骸昂昧撕昧耍∈谴蟾绲牟皇?，誰叫你投我石頭呢！”他頭歪過一旁，指著后腦腫起的大包給他看，說道：“瞧瞧！老大一個包！”

　　甲乙摸摸那個包，想道：“當真奇怪！方才我只不過在心里頭向這里的鬼魂禱告，讓甲艾頭上長包，此刻卻真得起了個包！莫非當真有鬼?。俊彼由貑柕溃骸澳阍趺粗朗鞘^扔的你？”甲艾以為他存心狡辯，當下指著腳邊一塊鵝卵石，對他厲聲道：“你看看地上這塊石頭，剛才還沒有呢！不是是扔的，又是哪兒來？”

　　甲乙看地上果然有一塊石頭，想道：“那便不是鬼神，而是真的有人朝甲艾扔石頭?！彼貋頇C靈，估摸著石頭擲來的方向，往山下瞧去。劉鳴不料這個瘦猴觀察聯(lián)想能力這樣出色，待甲乙轉(zhuǎn)頭看過來，再俯身躲避，卻是晚了。只聽甲乙急喊道：“哥！那里有人！我看到了，是個臭小子朝你扔的石頭！他媽的！敢欺負我哥？”

　　甲艾也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地上衣衫的一角，也罵道：“果然是他媽的！”他扔下鐵鏟，踏上石階，身子太寬大，左右搖擺著往下跳躍著走，神似一只站立著的人熊。卻見甲乙身子輕盈，腳掌踏著下一層的墓碑，飛身向下馳去，口中喊道：“甲艾，山路濕滑，你慢點！我去將他拖??！”

　　劉鳴一聽，心知不能再躲，連忙從躲避處站起，踩著石階，左腳右腳，不停向下邁步。他想道：“好歹咱也是在山里長大的人，走山路咱還能輸嗎??？”他心中得意，向后斜眼看去，瞬間面容慘淡——這甲乙輕功了得，竟然在不經(jīng)意間來到了身后一丈的距離！這下他可慌了神，身子還未來得及回正，腳下已經(jīng)邁步而走。

　　可山路濕滑，腳下一個不穩(wěn)，立刻滑到！這下好了，不但屁股開花，整個人跟坐了滑梯似的，‘撲噔’——撲噔’，一個石階接著一個石階往下落。幸而他不愧是山里長大，此刻身子雖然倒地，但頭朝上腳朝下，也無大礙，只要用手護住后腦，山又不高，片刻也就挨過去了。

　　甲乙眼看就要追上身前的小子，卻見他一屁股坐倒，竟然‘呲溜’一下滑得越來越遠，心中震驚，破口大罵道：“好狡猾的小賊！”只是他素來身體瘦小，不敢如法炮制，仍舊是一步一個階梯，小心快步下山。

　　待溜完最后一個臺階，劉鳴大大舒了口氣，站起身，回顧山路一眼，心中快意，想道：“這或許就叫‘吉人自有天相’，我劉鳴不愧‘福大命大’！”得意忘形之余，口中竟是笑出了聲：“哈哈——哈哈！”當下拍拍屁股上的灰土濕泥，腳下卻是落荒而逃。

　　甲乙在山腳站穩(wěn)，也是回頭看了一眼山路。卻見甲艾雖然著急，無奈身姿甚巨，走到現(xiàn)在仍不過半山腰。甲乙一撇嘴，一皺眉，想道：“果然是傻大個，干啥啥不行！”他不猶豫，急追著劉鳴而去。

　　甲乙身輕如燕，輕功一施展，宛如草上飛奔。劉鳴逃不過三丈，領(lǐng)子卻已經(jīng)被人抓住！他反應(yīng)倒是靈敏，轉(zhuǎn)身就是一招‘黑虎掏心’，向甲乙打去。甲乙方才只見他逃跑如風，心中只以為他是個孬種，哪料他還會反手一擊！全無防備之下，腹中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拳。

　　劉鳴見只一拳便打倒了甲乙，又樂了：“你小爺我雖然武功稀爛，一招黑虎掏心耍成了黑虎掏——”他腦中詞匯忽然貧乏，卻又嫌棄‘掏肚’一詞太俗氣，連想數(shù)詞——什么‘掏糞’、‘掏腸’、‘掏襠’，可惜又統(tǒng)統(tǒng)覺得不合適，只好接著想道：“——掏肚’，但是效果拔群！”

　　甲乙本就只是輕功了得，拳腳稀松，這下挨了一肚子，瞬間喘不過來氣，捂著肚子翻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半山腰的甲艾瞧見這一幕，鼻中怒出一道熱氣，指著山下吼道：“你——你——你！等著！”腳下加急?？上О?，凡事急不得！腳下一滑，也跟著劉鳴一模一樣，屁股挨著石階，像一條船在河流中順流而下。只是，這條船太過巨大，這條河太過細小。

　　在下流過程中，甲艾拼命想要止住下滑之勢。他靈機一動，用腳勾到了山邊的石塊，孰料跌勢未能止住，卻使得整個身姿橫了過來！幸而他雖是憨的，卻也不是傻的，雙手死命捂住頭，不一會兒也就翻滾著下來了。

　　眼看就要滾落地面，豈料老天捉弄，他這一雙大腳總是給他添麻煩，也不知怎地，又纏到了什么東西！或許是野草之類，雖是纏了不過片刻的功夫便已扯斷，但……身姿已然變成頭下腳上。他那圓柱一樣的身子，夾著飛流直下的氣勢，一個倒栽蔥，戳在地面。

　　可甲艾不愧是練過的，他后腦著地，勉強順勢一個后滾翻，跪地站起身子。他來到甲乙身旁查看，卻見甲乙捂著肚子，眼中兇光盡顯，手指一戳劉鳴逃走的方向，兀自喘不上氣，卻仍是嘶啞著恨道：“追！”甲艾一抹臉上的汗，擦在甲乙的長衫上，站起身子，拔腿便追，心中兇念陡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