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老三回到錢家,飯菜已經(jīng)上來,雖不比從前,大災(zāi)之年也算難得的豐盛。
“老三,葉家老大呢?聽說你們一起出去了?”錢富貴詢問錢老三。
“他……有事先走了?!卞X老三火氣發(fā)完了,挨罵的人也是對方,自己倒覺得像是吃虧的一個。雖然拉著一張臉,還是隨口答道。
“沒說有啥急事兒?”
“嗨!大哥,他有啥急事兒,能跟我說嗎?一個目中無人的后生罷了!”
霎時間,錢保長面色變換數(shù)下,聽得出三弟似乎對葉正信有些意見。然而,這個場合也沒有追根刨底。他又怎么可能想得到,不久前三弟瘋狂的嫉妒之心,是何等的猖狂。
“我的孫子也是他們?nèi)~家的外孫,他們家一個人都不在這里,也不是個事兒!老三吶,你去把你大舅哥找回來,有啥事兒,也要吃了飯再去忙活?!卞X保長立刻吩咐三兒子錢嘉豪。
“哎呀,大哥,人家有事要忙,你又何必強(qiáng)求!一會兒飯菜都涼了,咱們還是先吃吧,人分三六九等,有的人扶起來,也是一攤爛泥!”錢老三大屁股一坐,有些不耐煩了。
一旁的錢老二老神在在,兩耳不聞窗外事。
“保長真是重情重義!不過小輩不懂事,何必強(qiáng)求,不要忘記,強(qiáng)扭的瓜不甜……”王仁義繼續(xù)落井下石。
錢保長心中閃過一絲不悅,隨即,悵然若失之態(tài)一掃而光,春光滿面地端起了酒杯。
錢嘉豪剛剛跟父親從后屋出來,不清楚大舅哥為什么會離開,站在那里不知該聽誰的。如果他知道大舅子是被三叔罵走的,不知會不會與三叔辯駁一番,給大舅哥討回一個公道!他與大舅哥的感情一直很好,更加相信他的為人。見到父親沒有繼續(xù)糾結(jié)此事,只好猶豫著坐下來吃飯。
錢保長端起酒杯,客氣兩句便“滋溜”一口喝干一盅子白酒,儲存多年的烈酒入腹,火辣辣的感覺順著喉嚨滾燙,一直流進(jìn)胃中,那種熱量在體內(nèi)燃燒著,仿佛要把他的腸道燒穿一般,但又似乎沒有任何不適,反而感覺到一股熱流順著食道緩慢流過全身,讓人心曠神怡。
一時間錢保長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歲的青春歲月,那時的他是如何的意氣風(fēng)發(fā),看看身邊的兩個兒子,總覺得沒有一個有他當(dāng)年的那股子干勁兒。
錢保長感嘆道:“哎呀,還是當(dāng)年的那個味兒,只是多了一些香醇。老了,以前的虎威早已不在,只有老死家中才是最好的歸宿!憋得慌啊,今日這口老酒,又讓我想起了曾經(jīng)的老掌柜,沒有人家的幫助,哪有我的生意興隆?!?p> 眾人隨后干杯。
“那是你自己不懂得享受,怒火不救急,心魔不養(yǎng)人,穩(wěn)坐釣魚臺,自然心曠神怡。沒有他人的幫助,怎有如今的感恩,已實屬難得。保長的務(wù)實之道,令人敬佩吶,呵呵……”聽得出錢保長有些惆悵,王仁義理解地迎合。對于葉正信,王仁義可以不屑,對于保長他可不想與其為敵。
對于王仁義的勸說,錢保長不得不佩服,和善的眼光看過王仁義:“大力啊,快給你王叔倒上酒?!?p> 錢大力趕忙起身倒酒,桌子上他算是小輩,又是家中長子,親自給王仁義倒酒,表明了尊重。可是之前,王仁義對三叔的挑唆他看得清清楚楚,卻也心不甘情不愿地端起了酒壺。
錢大力的孩子比葉正信的孩子年齡大,他本人卻比葉正信年齡小,葉正信的作風(fēng)他很是欣賞,要是自己遇到剛才的侮辱,恐怕做不到人家那般穩(wěn)重,早就拳腳相加。
大軍見狀,馬上起身:“呦,給我吧,錢哥,你坐,這粗活兒給我來,這斟酒倒茶的活計我習(xí)慣了,哈哈?!?p> 跟著干爹出來蹭飯,大軍心情不錯,壓根兒就沒看出人家的臉色,樂呵呵地接過錢大力手中的酒壺。
錢大力也不客氣,便遞給了他。
錢保長沒有說什么,心中卻是明明白白。
錢嘉豪本來興趣盎然地要跟大舅子喝個痛快,此刻也是興趣缺缺,只顧埋頭吃菜。
王管家始終未吱聲,在他看來,葉正信也只是受了一點小委屈,老爺剛剛心情好轉(zhuǎn)這才是最重要的,自然是替老爺高興。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葉正云抱著孩子過來給大家瞧瞧,不管老少都過來瞧上一眼,順便夸夸小寶貝,說上幾句吉利話。
當(dāng)葉正云看到大哥不在,便質(zhì)問錢嘉豪:“我哥呢,咱娘說我哥不是早就來了嗎?”
“這個……他,他說家里有事兒,先回去了?!卞X嘉豪臉色略有不自然。
“老三媳婦,你哥既然有他自己的事情,那就讓他去忙吧,等改天再讓他過來瞧瞧他的小外甥?!卞X保長語重心長地對葉正云說道。
既然公公都這么說了,葉正云也沒有再說什么。他知道大哥的為人,怎么可能會無緣無故地離開!有些不放心,決定散席后回家看看。
這么一來葉正云心情變得非常失落,孩子過滿月,這在農(nóng)村也是個大事兒,在場的居然沒有一個娘家人?;氐椒块g,心感委屈,不自覺地紅了眼圈。
席面上,心情愉悅的王仁義哪還有什么氣質(zhì)可言,一通的狼吞虎咽,胡吃海塞。雖然對他來說,這點飯菜家里每頓都有,既然賺別人的便宜,便吃得格外香甜,本來就瘦小的身材,也挺起了小肚子。
“呵呵,好一壇美酒佳釀,已經(jīng)窖藏了不少年了吧?”王仁義面頰緋紅,吧唧著嘴巴夸獎美酒。
“當(dāng)然,快要二十年了……”錢保長高興,也為自己的好酒而洋洋自得。
家中添丁人財兩旺,是一件值得讓人高興的事情。老兩口經(jīng)過多年的努力,如今已經(jīng)熬下了幾十口子小輩,也算是功德無量阿彌陀佛了。
有聚有散,時間一晃而過,散席后的眾人陸續(xù)離開。
老太太把錢保長拉進(jìn)了里屋:“我說老頭子,這個王仁義,可真是個厚臉皮,你知道他給咱們帶來的啥子隨禮嗎?”錢保長滿臉疑惑,還不等開口,老太太繼續(xù)道:“好幾層牛皮紙,花生,還就倆。哎呦,我的親娘嗷……這是什么人呦……”
“你說啥?”錢保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兩個花生?這還不如空手而來反倒顯得灑脫!為了安撫老妻,就故意咧了咧嘴巴:“哈哈,好了,咱們還缺這么點東西?花生好,有男有女,香火不斷,也是一個好兆頭兒,生得哪門子氣啊。”
“就你好說話,唉!真不知你是心大還是缺心眼兒?!闭f話間,老太太白了錢保長一眼。
錢保長本來還想應(yīng)付兩句,實在是說不出口,只能憋得滿臉通紅。
直到下半晌,葉正信才回到家中,他不敢提前回家,怕回來太早,老太太定然會追根刨底。
為了不讓娘擔(dān)心,他準(zhǔn)備把這份丟人的恥辱藏在心里。
可擔(dān)心的還是來了。
進(jìn)門不多時,妹妹就闖了進(jìn)來:“哥啊,你到底有什么急事?怎么不吃飯就走了?你知道連個娘家人都沒在,妹妹有多傷心嗎?我還是葉家的人嗎?嗚嗚……”葉正云進(jìn)門就劈頭蓋臉地一通牢騷,然后嚶嚶地哭了起來。
老太太蒙了,葉正信也只剩下尷尬的齜牙咧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進(jìn)門的時候好不容易編好了瞎話來糊弄娘,看樣子,是用不上了。
腦袋迅速一百八十個大轉(zhuǎn)彎兒:“我這也是迫不得已,就連錢叔我都沒來得及打招呼。這不是大明子砍樹,被樹給砸了,他兒子就來找我?guī)兔?,人命關(guān)天,這哪能耽誤,我就趕緊跟那孩子上山,把大明子背回了家。”
葉正信這次撒謊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應(yīng)該是剛才受到的窩囊氣,讓他更加的穩(wěn)健成熟。
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謊言的背后是無盡的心酸,他最怕家人打破砂鍋問到底,結(jié)果還是擔(dān)心什么來什么,就聽娘關(guān)心地問道:“大明子怎么樣了?傷得重不重?這孩子不是說,前兩天去文家屯給人家做木工活計去了嗎?怎么又上山了?”
大明子不在家,葉正信根本不知道,這下可是被老太太問得啞口無言,老臉臊得紅一陣兒白一陣兒,早知道這樣還不如開始就說實話得了!
“啊……娘啊,他這不是剛回來嗎,本來打算明天再去,看來要休息兩天了!傷得倒也不重,就是……就是腿上破了點皮而已,用不了幾天就會好的?!敝e言的里面是無盡的空虛,包含諸多雜七雜八的符號,湊在一起形成兩個字,“騙子!”
妹妹抹去眼淚:“哥,晚上讓嘉豪也去看看人家吧?”
“別,別去,人家好不容易全家團(tuán)聚,就別去打擾人家了。”葉正信趕忙截住妹妹的話。
“不就出去幾天,還缺少團(tuán)聚咋的?他媳婦還是我的姐妹呢!”
葉正信雙手按了按腦袋,猛地向后一捋:“哎呀,你說人家受傷,去看人家,不還要帶點禮物過去?人家傷得又不重,咱們也太吃虧了吧!”
“禮物,”仿佛說到了重點,妹妹總算點了點頭,打消了讓錢嘉豪去探望的心思。
等妹妹離去,葉正信暗自松了一口氣,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昨天晚上還做了發(fā)糕給人家隨禮,今天晚上沈大花做的只有野菜湯,里面只有一點點米粒,雖然沒滋沒味,可是一家人能夠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強(qiáng)。
葉正信沒有為中午沒能吃上一頓豐盛的席面而感覺惋惜,飯后,來到院子里,把已經(jīng)用鹽巴腌制了一會兒的十幾只螞蚱,放到幾塊磚頭圍起的灶臺上開始烤制。
“刺啦刺啦”的聲響,螞蚱烤熟飄逸出來的香味兒,讓幾個孩子們眼光直勾勾地瞅著。
“爺,行了,哎呀,再烤就烤沒了,我先嘗一個吧?”說到嘴饞,平平總是第一個跳出來。
“呵呵,那就先拿一個給他嘗嘗吧,不然眼珠子都快砸腳丫子了。”端著碗筷從堂屋出來的沈大花,看到急吼吼的平平就覺得好笑。
“嗨,好好好,你娘既然說了,那你就先吃一個?!北緛磉€差點火候,聽了沈大花的吩咐,葉正信也是沒有辦法,只好照做。
還不等葉正信摘下,圓圓開口了:“爺,不熟,吃了拉肚子。”
“嗯……也許會吧?”
其實葉正信平時也只是嚇唬孩子們,說:不熟的東西吃了會拉肚子。
平平恐怕早就忘了爺?shù)慕虒?dǎo),圓圓卻記得清楚。
圓圓又道:“拉肚子,不能讓平平一個人拉,我也陪著他吧?”
既然圓圓為了達(dá)到想要品嘗一個的目的,而委婉地這么說了,葉正信暗暗點頭,只好摘下兩個,給他們一人一個,也算是讓他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一口咬一半,平平“吧嗒”著嘴巴:“真香,圓圓,下次咱們搶了小凳子的核桃,我吃里面的仁,核桃皮給你?!?p> “皮又不能吃,我不要。”
“用釘子打個眼兒,掛脖子上可好看咧?!?p> “你吃了里面的仁兒,就破了,就不能掛脖子上了。”
既然圓圓不喜歡,平平撓著腮幫想了一會兒,又說:“好像也對,那,下次咱們?nèi)ダ?,大樹葉給你,我用小的,總可以了吧?”
昨天兄弟二人在外玩耍,回來的時候突然都想上茅房,可是半天沒找到樹葉,圓圓撅著腚,像個鴨子似的挪著腳步,好不容易找來兩片樹葉,還是一個大的一個小的,就把大的讓給了平平,所以平平現(xiàn)在想要客氣一番。
“大樹葉兒,你用吧,我就用大哥帶來的報紙就行?!?p> 圓圓說的就是前幾天小剛從蠟梅家?guī)Щ貋淼呐f報紙。這些東西城里面多的是,無能的國民政府整天滿大街的發(fā)送報紙,老百姓一般都用來擦屁股。
平平琢磨一會兒,覺得有大樹葉可以用,就高興地點了點頭:“嗯,好?!?p> 又是一口把螞蚱吞進(jìn)嘴里,還感激地看了圓圓一眼。
艱苦的生活,洋溢起歡聲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