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要不要搬來
小宦官忙上前來,取了水,手拿墨塊在硯臺上研磨了起來。
惠秾蘸了點濃黑的墨汁,又命小宦官拿了張紙,弓著身子在書桌邊,寫下了:
“莫道熒光小,猶懷照我心。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
這句詩乃是清代文人所作,本是抒發(fā)內心壯志的應景詩作,卻被當做是諷刺清朝朝廷的詩作,詩人最終落得個斬立決的下場。
所幸云原沒有文字獄。
太后一派懼怕知識,想獨攬大衡的話語權,倒是有了一絲文字獄的意味。
嘲諷地勾了勾嘴角,惠秾將紙張拿起來,對著燭火端詳了一番。
她并不怎么會用毛筆寫字,小時候練過幾年軟筆書法,現(xiàn)在竟然倒是派上了用場。
紙張上的墨跡風干后,惠秾將寫著詩句的紙張折起來,夾在了剛才所看的詩集中。
……
上元節(jié)宮宴結束時,時間已經不早了。
李猷在太后宮中和太后說了一會兒話,把愉壽送回寢宮,返回定元殿時,已近三更。
李猷的寢殿就在定元殿正殿的另一邊,他打算先到書房看一會兒奏章再睡。
剛走到書房的屏風邊上,鄭觀就在身邊小聲道:
“皇上,惠御衣在里頭看書呢?!?p> 李猷看了眼殿中擺放著的刻漏,知道時間已經不早了,向鄭觀擺了擺手,低聲道:
“你在此處候著吧?!?p> 鄭觀聽話地立在了原地。
放輕了腳步,李猷從屏風后面繞進了書房。
昏黃的燈光下,書房里靜謐非常。
惠秾就像是一只小貓一樣,縮在墊了軟墊的圈椅中,腦袋往一邊偏去,靠在圈椅的椅背上,腿上還放著本展開的書。
她的頭發(fā)只是隨意地束成一束,此時已經有些散了,柔軟而富有光澤的青絲散落在她的肩上。
她睡著了。
見惠秾睡著了,李猷不知為何,屏住了呼吸,走到惠秾身邊,低頭看著她。
睡夢中的惠秾,身體隨著均勻的呼吸上下起伏著。長長的睫毛蓋著下眼瞼,燈火下,在臉頰上投下一片陰翳。
這個平時有些倔強和大膽的女子,此時看起來柔弱無害,像小動物一樣。
察覺到殿中有風,李猷回頭瞪了鄭觀一眼,眼神里滿是斥責。鄭觀見李猷面色不好,忙不迭地跪下,用嘴型向李猷討?zhàn)垼?p> “皇上恕罪。”
沒有搭理鄭觀,李猷走至窗邊,小心地將半開的窗戶關了起來?;厣碓倩氐交荻屔磉厱r,他注意到了惠秾膝上放著的詩集里夾了一片紙張。
他素來沒有在書里夾紙張的習慣。
有些好奇的他,俯身拿起了惠秾膝上的詩集,取出了那片紙張。
紙張上的筆跡稍顯青稚,然而字里行間卻透著一股他看不穿的滄桑。
“莫道熒光小,猶懷照我心。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p> 李猷的目光掃過紙張上的寥寥數(shù)字,心為之一動。
不知為何,紙張上的詩句他雖從未見過,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種感覺,就像是數(shù)年之前在東宮的那夜,看到窗外飄進來的紅葉上的題字那樣。
他將詩頁重新折好夾回詩集。將詩集重新放回了惠秾的腿上。
似乎是聽見了動靜,惠秾從睡夢中悠悠轉醒。
昏暗的燈火下,她張開睡意朦朧的雙眼,李猷的身影模糊地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
“李猷……”她輕聲道,聲音有點沙啞。
李猷見她醒了,背過身去,低聲“嗯”了一聲。
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惠秾從圈椅里直起身來,剛想站起來,就聽見李猷道:
“你身子沒好全,不必行禮了。”
“謝皇上?!被荻屚伪忱锟苛丝?,發(fā)現(xiàn)鄭觀還跪在遠處,沒有再叫李猷的大名。
遠處跪著的鄭觀識趣地帶著其他小宦官退下了。大殿里,只剩下李猷和惠秾兩人。
“現(xiàn)在幾更了?”惠秾感覺腦袋還是迷迷糊糊的,低頭看了眼膝蓋上沒有看完的詩集。
李猷走至書桌邊,在龍椅上坐下,伸手拿了本奏章展開低頭看了起來:“三更了?!?p> 這么晚了,惠秾心下感嘆。
她活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肩膀,看著李猷低頭看奏章的樣子,沒有再說話。
兩人就這么靜靜地坐著,許久無言。
過了半晌,李猷沒有從奏章堆里抬頭,只是問道:
“你要不要搬來定元殿?”
他并非持有他想,只是覺得惠秾在定元殿會安全一點。
但老實說,在他的心底里,確實有一點私心,惠秾在定元殿的這一兩天,和他接觸雖然不多,但他卻莫名感覺到了一種安心的感覺。
桌上的燈火搖曳跳動,惠秾望著燈火后面李猷的臉,張了張嘴,方才說道:
“妾身還是回彰云寺比較合規(guī)矩?!?p> “規(guī)矩是朕定的?!甭犚娀荻尵芙^了,李猷心中生出一絲不爽,似乎有些賭氣地說道。
“謝皇上好意……”難得一見李猷任性的樣子,惠秾微微地笑了一下,望著李猷,“只是如果妾身住在定元殿,定會招致后宮眾人的嫉妒,即便妾身與皇上之間并無什么,也難保不會有居心叵測之人?!?p> 惠秾說的的確有道理,李猷把奏章闔上,抬頭看向惠秾:“你是不是在埋怨朕?!?p> “埋怨什么?”
“……”
李猷沒有說話,作為一個君王,他不能總是說自己愧對自己的臣子。雖然他對惠自雅的愧疚不是一言半語能說完的。
“李猷,”惠秾從圈椅上起身,向李猷的書桌走了兩步,隔著書桌望著李猷,認真地說道,“你不必愧悔。你是君王,家父是臣子,君臣之間,沒有所謂愧對,只有忠義?!?p> 咽了口口水潤了潤嗓子,惠秾繼續(xù)說道:
“家父已然盡忠,李猷你對我也已經盡義。只是目下情勢如此,你與家父都已經做到了該做的事,我沒有埋怨你的理由。”
惠秾說話時,雖然并未稱呼李猷為皇上,只用“我”“你”相稱,但這平時聽起來是大不敬的話語,李猷聽來卻沒有絲毫不悅。
反而,他竟覺得面前這個女子,頗有幾分氣量和見地。
他本以為,就算是貴族官宦家的小姐,心里也免不了裝著許多兒女情長的心思,卻沒有想到,惠秾開口便是忠義君臣,這樣的氣度和學識,是他生平所沒有見過的。
李猷望著書桌對面的女子,心中雖然波瀾萬丈,但終究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