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瑾琛公主的貓。
公主的貓嬌得很,比公主本人還挑食。
我只吃穆國鱈魚。
公主總是寵溺地撫摸著我身上雪色的毛,對侍女說:“再加鱈魚,再加點鱈魚給它?!?p> 公主把我的名字喚作魚雪。她對著我說,這個名字,第一個字是我愛吃的食物,第二個字是我的顏色,又寄予了魚像冬天的雪一樣洋洋灑灑吃都吃不完的愿望。
聽得我口水直流喵喵直叫。
我喜歡這個名字。但我覺得公主還少說了一點,就是這個名字湊起來是個鱈字,是我最喜歡吃的魚。
不知道她是忘了說,還是壓根兒沒發(fā)現(xiàn)。
有時候想想,人還沒有我們靈貓聰明呢。
那天我聽到前帳有人說:“再加鱈魚?!蔽乙詾槭悄聡钩紟е易類鄢缘镊L魚來了,撲騰了出去。
結(jié)果外面連魚骨頭都沒有,只是多了一個面生的人??諝g喜一場。
我大為惱怒,撲騰到那生人膝蓋上,抓破了他的長衫、又打翻了他的茶杯,灑他一身茶水。
公主跑了出來,像是要抓我。
但是她一到前帳,就看著那個生人發(fā)起了呆。竟杵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心里就想:“瑾琛公主大花癡!”刷地跳下來,去撞那人的腳。結(jié)果那人屹立不動,我倒蹭得一身泥。
我還沒來得及報復呢,就被公主那討人嫌的波斯侍女真兒抓了回去。
哼,要不是公主善良寬宥,波斯買的奴隸才成不了公主貼身侍女呢。
后來瑾琛公主老是對著我念叨,說她第一眼看到那個我討厭的男子,就喜歡上他了。
貓的耳朵很敏感,真的是受不了耳邊反反復復的單相思。我都快煩死了,第一次希望自己不是只靈貓,而是只聽不懂人話的家貓。
后來不知道怎么了,鄰國不再給我們送鱈魚了。我難受得緊,什么也不想吃,瘦了好幾圈,毛色都黯淡了,公主心疼死了。
后來又不知怎么了,我又有鱈魚吃了,只是公主要嫁給穆國那個出了名沒正形的三皇子了。
我見過他。雖然也好看,但他似乎永遠是一臉的陽光燦爛、春風蕩漾、風調(diào)雨順、百花齊放,表情豐富到五官模糊,讓我記不住他的相貌。
還不如她喜歡的那個生人不動表情、五官清晰呢。
雖然討貓嫌,但人家的確長得比這個三皇子標致。
想是公主心疼我,為了讓我吃上鱈魚,把自己給賣了。
我心里覺得很難過,開始討厭起了吃穆國鱈魚。
公主嫁過去的時候倒是帶了我,可我不愿意看她跟自己不喜歡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我趁公主發(fā)呆的時候溜了。
我想去找她喜歡的人。
我在驛館找到那人,方才知道當初我聽到的“再加鱈魚”,其實是“在下薛昱”。
薛,是他們部族僅次于族姓的貴姓,多用于賜姓;昱,新日登位,野心不小,卻也明亮。
我才覺得對不起他。我誤會人家了。
“你叫薛昱?還記得我么,我叫魚雪。我們的名字正好倒過來,認識一下嗎?”
我跟他說話,他一點也不驚訝,并不害怕會說話的貓。
沒嚇到他我很失望。
不過,有膽識。我喜歡。
他告訴我說,公主和親不是為了我的鱈魚,而是為了自己的國家。我心里才好受了一點,又吃得下那穆國鱈魚了。
我跟薛昱回去后,每天都跟他講瑾琛公主的事情。薛昱聽得面露笑意、眼中起霧。
我想,他也是喜歡她的吧。公主要是知道,那該有多高興啊。
可是薛昱不讓我告訴公主。他說:“都說哀莫大于心死,其實,哀莫大于心不死?!?p> 也好,公主金枝玉葉,身子骨嬌弱,膽子又小,我可不想對她說話把她嚇病。
薛昱對我極好,給我很多很多穆國母海的鱈魚和天圣山大香菇。
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一只鼓脹脹的球,躺在薛昱給我特制的超大的食槽中,竟無法翻身爬起。
薛昱不在家,我只能艱難地扭動著,把香菇和鱈魚干拱得到處都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是站了起來,伸手撿起了散落一地的吃食。
薛昱此刻到家,看到我,淡淡地說:“是薛某招待不周,小肥貓瘦成白骨精了?!?p> “我化成人形了,我可好看?”
“看樣子是個女人,只可惜……沒半點女人味?!?p> 他并沒有因為我化成個女人就用看瑾琛公主的眼神看我半眼。
他不知道,這句話,我計較了九命一世。
那天,薛昱給我買了一條叫做滾雪煙紗望仙裙的裙子,卻說我穿著裙子,像是裙穿人,不是人穿裙。
我氣急了,用一個大香菇砸了薛昱,穿著滾雪裙給他滾了。
離薛昱家不遠,有個擂臺一樣的高臺,圍著好些人,我擠進去湊熱鬧。
臺上正中央是一盆巨大的香菇,香菇后端坐著一位老者,他身著粗布麻衣,始終板著臉,身邊的人卻對其畢恭畢敬,滿臉堆笑的。
而他見到我,臉上的皺紋卻如晚秋的菊花般綻開,很是溫暖:“小姑娘,你要上來試一試嗎?”
“賢弟,代天圣女也不能是來歷不明的野丫頭啊。”我聽到旁邊站著的人跟那老者說。
站著的老頭跟端坐的老者長得極其相像,卻沒有老者的仙風道骨,要不是身著跟薛昱一樣的那種高階官服,真的跟路邊賣湯餅的市井老叟沒啥區(qū)別。
野丫頭?
我好歹是公主的皇貓和薛大人的靈貓。
“能讓那天圣山靈芝王開出花來,便是天圣女?!?p> 那當官的老頭嫌棄地看了一眼我的裙子,我低頭,才發(fā)現(xiàn)薛昱給我買的漂亮裙子一路上蹭了不少街邊小食的湯汁油污,我亂糟糟的發(fā)尾還纏著半塊臭豆腐。
我把臭豆腐扯出來,又不知放哪里,眾目睽睽之下更不該亂扔垃圾。
我想了想,吃了下去。
那老頭的眼睛睜得更圓了。
聽薛昱說,天圣女嫁給了瑾琛公主的皇兄。
他們部族天圣女之位一日不可空缺,所以才這么著急,隨便來個女子都能一試的吧。
剛學會走路的我還不太會爬樓梯,眾目睽睽下,我上那擂臺竟摔倒了兩次,底下哄堂大笑。
在薛昱家吃飽了香菇、鱈魚干,又偷拿薛昱的錢袋在街邊吃了糖蒸酥酪、桂花栗糕、紅豆灌藕、火晶柿子、珍珠湯圓、杏仁佛手、蜜餞海棠、櫻桃酒釀、茯苓薄餅、烙潤鳩子………的我,在站上臺的那一瞬間,終于因為連摔兩次、吃得過飽,對著擂臺中央那棵大香菇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
我不明白,我只是給那些小攤小販一人一小把碎碎的銀子,他們?yōu)樯兑o我吃這么多東西。
“大膽刁婦,竟敢對天圣山靈芝王大不敬!”那個官服老頭似乎要帶官兵前來抓我。
靈芝?每次我問薛昱他給我吃的是什么,他總說這是天圣山大香菇啊。
騙子。
看我不抓花他那張會騙人的臉、撕爛他那張會騙人的嘴、戳瞎他那雙會騙人的眼睛……
端坐的老者右手一揚:“無拘,且慢?!?p> 當官的老頭便沒敢動。他身后的官兵也一動不動。
“對不起!這個香菇、靈芝,我會賠給你的!”我恨不得變回貓溜走。卻一時不知道怎么變回貓。
老者的表情沒有波瀾,身后那張和他一樣的臉似乎隨時要撲過來吃了我。
“靈芝王開花了!”底下突然有人叫。
待我轉(zhuǎn)過頭,看臺前第一排的人跪下了,我當時一愣。
待我回過神來,底下的人全都跪倒了。
再轉(zhuǎn)回來,那個兇巴巴的老頭,也長鞠不起。
端坐的老者湊近那朵雪白的花,似乎是在聞我的飽嗝:“十一種人間煙火氣,十月天圣山靈芝精華、九命靈貓第一命即化人形天賜修為、未經(jīng)污染純凈之心。不錯、不錯?!?p> 于是在這邊的代天圣女的選拔中,我成了真的天圣女,沒來得及跟薛昱說一聲,就沒心沒肺地過上了不愁吃穿、眾人朝拜的日子。
而那邊的薛昱聽說上馬能戰(zhàn)、下馬能治,戰(zhàn)功赫赫、殊勛異績。很快被賜婚,娶天圣女。
我正為他高興呢——天圣女在這個古老的部族中,地位可是比公主還高的——然而腦滿腸肥的我忽地反應過來:
那不是我嗎?
不是我嗎?
是我嗎?
我嗎?
嗎……
我和他相伴十年。
薛昱沒能善終,因貪污罪被處死。
他的贓款全都用于私造宮殿。瞞著任何人,包括我。
大尺度的建筑,在薛昱的部族并不能彰顯尊貴。
我記得穆國三皇子為了迎娶心儀已久的瑾琛公主,大興土木,按東夷皇族的禮制造了這種超越人體正常尺度的慕琛殿。
我想帶薛昱逃走,他卻一心求死。
到死的時候還執(zhí)迷不悟,只恨斂財不多,沒能把這宮殿建完,叮囑我一定要把這宮殿建完。
薛昱被處死后,我把這宮殿毀了,黃金屏、白銀欄、紫銅柱、青玉案、琉璃瓦、水晶簾、翡翠盞四散給貧苦百姓。
然后我去看瑾琛,順便也想看看聲動天下的慕琛殿。
穆國睦王府卻是一片白色。
瑾琛也去了。
她和薛昱相隔千里、同時離開。
慕琛殿沒有了,接待我的侍女阿離告訴我,是三皇子請白無束白長老,把那宮殿移去了瑾琛的世界。
我一直想不起三皇子的長相,他總是表情生動,不肯安靜下來,讓人記不住他的長相。
我只記得那天,他一身素白,抱著瑾琛的棺槨慟絕良久。
那一臉的和風春雨,竟成了凄風慘雨。
難相見,易相別。難相見,易相別。
他重復唱著這六字,誰勸也沒用。
也是個癡情人,很小的時候見過瑾琛一次。從此愛慕瑾琛多年,長大了去求父皇聯(lián)姻,卻遇上了兩國不和。最后幾乎是以放棄奪嫡的代價娶到了她。
瑾琛卻不記得他,更不愛他。
還……走得這么早。
而那白無束,則是當初選我當天圣女的老人家。
白家從西方來,世代雙生,一神人,一庸人。
神人無所不能,連帶著平庸的那一位兄弟姐妹也能備受敬重。
沒見著什么慕琛殿,我也不再想當什么天圣女,便像無主游魂一樣流離世間,希望能找到他們的轉(zhuǎn)世,促成他們。
可直到我用完第九條命,還是沒能找到他們。
只能在九泉之下,含著那最后一口孟婆湯,偷偷吐在忘川,帶著前世的些許記憶轉(zhuǎn)生,希望能投胎做人,再遇他們。
記得薛昱,記得瑾琛,便足夠了。
其余眾生,與我無關。
我長成一位善于交際的名媛,一直在打通人脈尋找他們,卻是無果。
機緣巧合,我被那位首富,X先生聘請進了傳說中的四大世家才能進的首富堂。
當我看到黎鱈楓的時候,我知道他就是薛昱了。
當時的我,一瞬間心跳都停了,然后竟如鳴雷般驚動。
薛昱與我相伴十年。他的樣子,我記得比瑾琛還要清楚百倍。我依稀記得瑾琛溫存的黑色眼眸,記得她拂過我的柔順黑發(fā)。卻對薛昱眸中的每一道眼色、嘴角的每一種微笑了如指掌。
真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但是他沒有一點前世的記憶,他就是個趨利避害、心如鐵石的商人。
但我還是替瑾琛守著他,一度讓旁人以為我喜歡他。
我喜歡薛昱嗎?
我不去想,我不能喜歡上他。
當我看出那個后來的混血兒對他有意,我近乎吃醋一樣抵觸她。
也不知道我是在替自己吃醋,還是只是在替瑾琛守著他。
連我自己都想問我自己:我是不是喜歡上這個跟瑾琛公主有一世愛情卻跟我有一世姻緣的薛昱了?
我沒敢往下想。
直到有一天,這個我很不喜歡的金法韓褪去金發(fā)藍眼。
黑發(fā)黑眸,像極了出嫁前絕望的瑾琛。
她的瞳仁里,同樣映耀著一張不動聲色的側(cè)臉。
當時接親的人除了穆國三皇子的人,還有當時兩國混戰(zhàn)調(diào)停有功的第三方外賓。
薛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