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是金色的草原,白色是藍天上的云朵。
它們構成了顏色一深一淺、交替排列的六十四個小方格,小方格又構成了一個正方形的棋盤。
兩種顏色的棋子,淺色的稱白子,深色的稱黑子,棋子取木雕立體造型。
小羅指著一排木雕:
“蒙古象棋有諾顏(王爺)一枚,哈曇(王后)一枚,哈薩嘎(車)二枚,駱駝、馬各二枚,厚烏(兒子)八個,相當于卒和兵。”
沒想到,這就是蒙古象棋:
一半是國際像棋的走法,把象換成了駱駝。而另一半,又是中國象棋的走法,比如馬,剩下的,就是自己的規(guī)則。
朝魯巴特爾端坐在黑子一方,席地而坐,與他對弈的是一位長者,白色的頭發(fā)與白色的長眉,穿著一身白色的蒙古袍,袍子上用的是舊的銀扣子,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似是從天上下到凡間來參加這場比賽。
他全程都迷著眼,緊盯著對方的黑子,似是雙方一開場就進入了大殺陣,圍觀者都不出聲,每一雙眼像是被雙方棋子的磁鐵,吸引住的兩粒鐵彈子。
朝魯巴特爾移動著諾顏,眾人發(fā)出遺憾的聲音,顯然這步棋是敗筆,但沒想到,老者卻皺起了眉頭,似乎這步棋的后面,埋藏著兇險。
他移動了馬,眾人又發(fā)出了驚嘆聲。
我和老朱一頭霧水,完全看不懂這種棋的步子,馬走的是中國象棋的步子,而駱駝卻是斜著爬而不限行。
朝魯巴特爾每走一步,都極慢,像是在計算時間,但等到第三次再走時,眾人驚嘆他已提前把局布好,就等著對方的棋子走入陷阱里。
很快,老者的棋盤上,只剩下了一個厚烏,像是烏奴欽厚烏(孤兒)。
蒙古象棋規(guī)定,不能把烏奴欽厚烏吃掉。
朝魯巴特爾贏了第一局。但這一局顯然贏得十分吃力。
接下來,后面的愛好者,排著隊與他過招。
參加今天祭敖包的人,來自于草原的各個地方,因此棋手也是各路人馬,棋風迥異,有猛烈沖鋒型,看似進展順利,卻中了朝魯巴特爾埋伏的局,有手法細膩型,步步為營,緊緊纏著對方的車與馬這兩個大殺器,結果也是中盤大意,一失手,全盤皆輸。
從現場觀察,踴躍參與比賽的人群,表明了蒙古象棋是一個全民性的智力運動,但只是在特定的節(jié)日時,才會有這樣的規(guī)模交手與比賽,這就是朝魯巴特爾說的“時間”,他希望我們在這個時間里,“看”到蒙古眾多的棋手和象棋的靈魂。
這種象棋的章法,應該與蓮城拳譜完全對不上,但是,又似在什么地方有著聯(lián)系。
如果根本就不會下象棋,如同一張白紙,很容易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而我和老朱恰恰是中國象棋和國際象棋都會點兒,所以越看越糊涂,被腦子中固定的規(guī)則帶偏了,怎么都進入不了朝魯巴特爾的棋局中,急得老朱瞪大眼,干搓著手。
兩個小時后,只和了一盤的朝魯巴特爾收起了棋盤,他再次獲得了這次敖包祭切磋的冠軍,得到了一頭肥羊的獎勵。
在回去的路上,我問他,知不知道這樣的棋譜?
我把蓮城拳譜結結巴巴地背誦了一遍。
他搖搖頭:
“聽不懂?!?p> 小羅試圖解釋,但越解釋越亂,因為兩種象棋規(guī)則完全不是一回事。
正在我絕望時,朝魯巴特爾似是聽懂了其中的一句,他說:他的師傅可能知道。
小羅忙問:
“是否能夠去拜訪他呢?”
朝魯巴特爾說,路比較遠,要先把女人們送回牧場,畢竟我們是在草原上,不能隨時打到出租車,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何況我們都騎著馬,只能回到牧場取車。
路上我問他,放牧的時候是不是遇到了同伴會下幾局?
在我的想像中,天高云淡,草原遼闊,兩位蒙古棋手相遇,并在草地上擺開棋盤對弈,羊群與馬群環(huán)繞著身邊。
他搖搖頭,黑亮的長發(fā),因為剛才出了一身的汗而貼著黝黑而粗糙的臉上。
他說了一句話,小羅翻譯出來的意思就是:
“他一個人下。在心里下。他的對手是自己?!?p> 一種孤獨求敗的況味。
朝魯巴特爾準備著去拜訪師傅的禮物:
媽媽釀的馬奶酒,妻子做的奶皮子、奶酪。
那只獲獎的羊也牽到了草地上,朝魯巴特爾把刀遞給我,鼓勵我試著宰殺。
我只殺過雞。
從上到下我盯著羊的脖子,思考著哪根是氣管,哪根是血管,并用手捏著尋找,老實的羊一聲也不吭,任憑著我的手亂摸,他的妻子笑得直不起腰,達阿嘎兩只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我。
我對達阿嘎說:
“等會你叔殺羊時,離得遠點,它會踢到你的?!?p> 剩下的問題是:我要騎在羊身上嗎?
朝魯巴特爾把刀從我手中順過去,只見他麻利地把羊掀翻在地上,那四五十斤重的動物老老實實地四腳朝天,一聲也不響,乖乖地等著宰殺。
利刃對著羊的心臟部位,只一刀,羊就倒地了。
一個掙扎的動作也沒有,一點血跡也沒有。
我感嘆著為什么會有老實得像綿羊一樣的成語,任何一種動物在危險臨近時,都會掙扎一下,只有羊是個例外。
羊被宰殺處理干凈了,朝魯巴特爾只留下了一塊羊下巴,或許這是一個紀念。
裝了半車的他家土特產,我希望路過集鎮(zhèn),能買到好煙好酒,他說會路過的。
我和老朱都是初次學會騎馬,這一陣子走下來,除了胯部劇烈酸痛,幾乎下半身都因運動而麻痹了,老朱一摸到方向盤,就不撒手。
豐莊是我們這次訪問的地點,我讓小張給我發(fā)點關于這個地方的資料。
小羅很熟悉,一路上講解。
我以為遠在長城外陰山下的WLCB,一定是地廣人稀,在小羅的介紹中卻是另一種景象,他問我,知道《走西口》這首民歌嗎?
我點點頭。
“歌中唱到的西口,被稱作‘西口’的殺虎口,就在原屬WLCB盟的和林格爾與涼城接壤處,靠近豐莊。那里可熱鬧呢?!?p> 朝魯巴特爾補充:他的老師,是山西人,祖上走西口到的內蒙。
“康熙御駕親征準葛爾部葛爾丹,途徑河口、保德、府谷、神木、榆林查訪民情,探得長城外土地肥沃、草肥水美、無人居住,可以移民。于是歷史上大規(guī)模的移民開始了,一直到民國沒有間斷,歷史稱這些自發(fā)的移民大軍為“走西口”,過了殺虎口往西就到了包頭,WLCB一帶,往東就到了張家口一帶,大批走西口的商販落地生根,做起了草原的生意,也把漢地的產品帶到了草原?!?p> 一位和我年齡相仿的中年人,站在青磚小院的門口,迎接我們,他就是朝魯巴特爾的老師。
王老師把我們讓進屋,小羅和朝魯巴特爾抬下那只獲獎得到的羊,向他介紹這次敖包大會的比賽戰(zhàn)績,聽到他和了一盤,王老師點點頭表示認可,肯定這次成績,比上一年的進步了。
我還沒來得及到集鎮(zhèn)上去買煙酒,他擺擺手說不抽煙,就愛喝他媽媽做的馬奶酒,新鮮而地道。
我環(huán)視這間客廳兼書房,書架占據了南墻,相對它的北墻上,掛著一塊舊的木匾,上書“豐潤堂”的隸書大字。
木匾下是一個明式的條案,上面放著一尊兩尺高的紫銅鑄造的關公像,像前是一個宣德爐,里面香灰積厚。
王老師解釋:
祖先從山西遷徙到這里后,當時豐莊有八大晉商,他家開的是錢莊,只留下了這塊牌匾、香爐和祖上愛好的象棋技藝,這也失傳了很久,他靠著棋譜,一直鉆研后,才慢慢恢復。
老朱對木匾過了一眼說道:
“這是明末字體的風格,木料也是上好的楠木?!?p> 然后他把玩起宣德爐,舍不得松手了。
王老師介紹,此處不遠,就是集寧古城。建立于金代1192年,在元代被升為路級。元朝統(tǒng)一全國后,實行行省制,下設路,府,州,縣。陰山以北漠北瀚海地區(qū)設為嶺北行省,集寧路地處嶺北與中原地區(qū)往來的交通樞紐,構成溝通南北商貿的區(qū)位優(yōu)勢,又具有前朝形成的商貿輻射,故元朝政府升其為路,由中央政府中書省直轄,下轄唯集寧一縣。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地處塞北孤居漠南的集寧路使命非同一般。
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交流,蒙、漢、女真、契丹等民族多元交融。來自中原內地的鈞窯、磁州窯、耀州窯、龍泉窯、JDZ窯等七大窯系的產品,都在此地有交易?,F在就是隨便一挖,還能找到這些名瓷。
聽得老朱快流口水了。
古老的集市,以精美的瓷來詮釋昔日草原絲綢之路的繁華,以糧食、牲畜、皮毛等產品的集散地,形成了最盛時商號有近500家,也成就了一代晉商的商業(yè)地位,這或許就是豐莊的秘密。
我開始背誦蓮城拳譜,王老師的臉色逐漸凝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