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長的胡桃木桌兩旁,呈現(xiàn)著無比怪異的景象。伯太略一側(cè)擁著二十幾名身著絲綢長袍葡人富商,他們被身后的墻壁推著,壓靠在伯太略、特謝拉、考而太斯們的椅背上。
他們肩并著肩,肉貼著肉,高個的胡須糾纏著矮個的頭發(fā),胖者的肚子拱彎了瘦者的脊梁。在年輕的克拉爾眼里他們?nèi)绻粋€怪物,伸出無數(shù)的頭顱,張開無數(shù)張血盆大口,仿佛隨時準備將面前的獵物敲骨吸髓。
他有點恐懼,下意識的看著己方空空如也的后背,還有身旁僅有的五位戰(zhàn)友。居中的維耶拉和卡瓦略臉上也充滿了嚴峻的神色,他們的眼神堅定而兇狠,就如同在珠江口撲向海盜時一樣。當然還有那個明人,他倒是滿面春風地盯著怪物的心臟——正在吞云吐霧的伯太略。
如果說克拉爾眼里的是一座肉山,在陳良眼里,他看到的卻是一座銀山。澳門所有年收入在八萬里亞爾以上的成年男子都集中在了這張桌子兩旁。自己這邊有四位,而其余的都站在了自己的對面。
伯太略的眼光和手段都把握的極好,陳良本來和維耶拉商定要先拉一些中小商人入伙,可是老家伙卻搶在這之前發(fā)難,結(jié)果把整個澳門商界都拉在了自己身后。與其說這是一場會議,現(xiàn)在看來更像是一場審判,一場澳門富商階層對于他們秩序外的審判。
似乎看出了陳良的疑慮,伯太略彈了彈手中的卷煙,眼神動作間透露著無比的自信。笑呵呵地開了口:“親愛的陳,看來這么多新朋友嚇到你了,不過他們和廣場上所有的葡人一樣,都關心著自己的權(quán)力會不會被篡奪。明國的經(jīng)書上不是說得道者多助嗎,看來果然有些道理。不是嗎?”
“得道者多助,說得好,我大明商人素來把經(jīng)商一途稱為商道,看來我今日是要正道了。”陳良臉上笑呵呵,心中馬賣批。面前的這些葡商哪里還有五日前并肩作戰(zhàn)的樣子,個個貪婪無比地盯著自己。呵呵,什么澳門保護神,在利益面前,不過是昨日小甜甜,今日牛夫人罷了。
“?!弊h長帕瓦羅又敲響了桌上的鈴鐺,“諸位紳士們,我想關于哲學的討論我們可以放在會后,是不是該先說下今日的議題。”
“議長先生,我個人以及我身旁所有紳士們,都反對市議會批準澳門東印度公司成立,我們認為這實際上是對澳門人民利益的盜竊?!碧刂x拉努力的把凳子向后拱去,以便讓他粗壯的大腿能夠直立,吹響了進攻的號角。
“議長先生,我提議召開澳門公民大會,來討論東印度公司的問題,因為正如特謝拉先生所說,這關乎到到澳門人民的利益,而我認為這屋中的三十個人無法代表澳門城所有公民的利益!”陳良不顧自己身邊人驚詫的目光,施施然站起身來,從容不迫的說出了自己的議案。
聽著陳良要召開公民大會,面前的葡商們都傻了,不過是樂傻的。難道上帝已經(jīng)收回了對他的眷顧,重新讓他成為簡直一個蠢貨?屋里面自己這二十多人都足以把他們壓倒,如果召開公民大會,那他們面對的就是自己接近四百名的父老鄉(xiāng)親了!這么簡單的算術題他都不會?
還有卡瓦略和維耶拉,果然他們祖上傳下來的都是砍人的手藝,這腦筋明顯不靈光,跟著這位明人坐在一起的那一刻,葡奸的罪名可就做實了!
“各位可敬的船長們,財富失去了,還可以再拿回來,但是名聲失去了,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p> 這個出人意料的建議讓伯太略也吃驚不小,他的計劃是通過聯(lián)合整個澳門商界施壓,以換得船長們在談判桌上的讓步。這樣即使吵得再激烈,也還能通過私下的利益交換,讓自己穩(wěn)穩(wěn)掌握這家新生的公司的同時,又不至于讓這些控制著澳門洋面的水手太過難堪。
但是陳良此舉無疑是掀了桌子,把大家一下子推到了生死相博的處境。伯太略并不想鬧得魚死網(wǎng)破,所以還是想通過這來自長者的勸告,把陳良們拉回來。
不過陳良并沒有理會伯太略挽留的雙手,而是堅持將議案提交給帕瓦羅。會場上諸如伯太略這般冷靜者太少,在帕瓦羅剛剛宣布表決后,無數(shù)的手臂就從伯太略身后的肉墻中伸出,澳門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公民大會就這樣確定召開了。
當阿西爾走出大門,把召開公民大會的消息報告給民眾,廣場上的人們沸騰了。公民大會那是希臘羅馬時代的盛景,今日卻重現(xiàn)在了澳門,整個城市的男性公民都露出了朝陽大媽們的責任感。
“陳,你有信心嗎,伯太略這個人從來都是站在勝利的一邊,對于澳門的商人他就像勝利的圖騰,只要有他在,他們就不會缺乏信心?!本S耶拉憂心忡忡地說著,他心中其實對于陳良突然把自己拉到眾人面前,感到非常憤怒,因為如果他們被打的落花流水,就只剩下離開澳門一途了。
“你對我們的股權(quán)分配方案沒有信心嗎,來吧,像軍人一樣戰(zhàn)斗,觀眾越多,角斗士的勝利才越輝煌?!标惲贾刂氐嘏闹S耶拉的肩膀,希望通過自己動作感染身邊瑟瑟發(fā)抖的眾人。不過還好,卡瓦略正讓仆人為自己整理儀容,這個人來瘋似的將軍,每一次聞到戰(zhàn)斗的味道,都會變得異常騷包。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的時間,葡人差役才在洪門巡邏隊的協(xié)助下布置好了會場,虧了澳門葡人男子才有400余人,否則以他們的組織能力,還不知道要干到何年何月。
待到帕瓦羅神情洋溢的再次敲響鈴鐺,第一次澳門公民大會勝利召開!首次坐在全體市民面前主持這樣的會議,讓身為政客的帕瓦羅感覺自己已經(jīng)到了人生的巔峰。而距離他兩米遠的陳良,卻想起中學時在操場開藝術節(jié)的場面,不過那場面夜要大得多,怎么也得有上千人參與。
首先發(fā)言的仍然是特謝拉,他努力把自己的肚子放在了桌子上,甩了一下披肩長發(fā),以讓自己的形象顯得更加高大。
“無論是殖民公司還是外貿(mào)公司,都需要政府的特許,這在歐洲各國都是通行的。而政府允許這些可能威脅到自己的武裝公司存在,就是為了讓國家里的每個人因為他收益?!?p> 一輩子都以低買高賣、囤積居奇為致富手段的特謝拉,搖身一變成了殖民專家,用自己極富煽動性的話語向民眾科普著英國、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強大,和他們對于本國人民的造福。當然特謝拉選擇性地忘記了,這兩家公司主要獲利者完全是其國內(nèi)大資本家這一事實。
不過這些不明真相的葡人群眾,居然不停的點頭,在特謝拉這么成功的商人口中說出,那一定錯不了,人們看向陳良一方的眼神越來越不善。
“而今天,我們這些百年來為了保衛(wèi)澳門而作出卓越努力的人,居然被排除出這個城市最重要的外貿(mào)行為,這簡直是聳人聽聞!他們用我們祖先飄洋過海換來的中國商品貿(mào)易特權(quán),用我們冒著生命危險驅(qū)逐法官而換來的自由港地位,卻打算獨占收益巨大的朱印船貿(mào)易,市民們,這是一場盜竊,發(fā)生在眾人眼前的盜竊!”
特謝拉反復高聲叫著盜竊這個詞,果然起到了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效果,葡人的刁民們竟然開始用惡毒的眼神盯著自己曾經(jīng)視為救命恩人的英雄,盜竊這個詞反復在人群中響起。
“重農(nóng)抑商也不是沒有道理??!”陳良再次理解了儒家這個后世被反復唾棄的政策。商業(yè)社會對于利益的極致追求,完全可以讓昨日的盟友變成今日的仇敵,而儒家用于控制社會的道德,在利益面前是何等的脆弱啊。
“想想看,十五年前朱印船到達澳門的勝景,過百萬兩的白銀讓多少誠實的市民一夜暴富,而由于佩索司令愚蠢的行為,我們喪失了這份回報豐厚的生意,連同長崎的航線也變得前景灰暗,我們等待了十五年,終于等到了會安客商來到澳門,打算重啟朱印船貿(mào)易?!?p> 說到這里,特謝拉的聲音幾乎哽咽了。歷史果然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曾經(jīng)被當作葡國軍魂的佩索上將,居然被特謝拉描述成了澳門的罪人,也不知道會不會氣的從海底浮上來。
“可那又怎么樣,我們的神眷者把會安商人揣進了自己的兜里,我們的船長們直接繞過所有人聯(lián)系明國的商人,他們拒絕分潤哪怕一個銀幣,給那些用鮮血和生命換來澳門今天的人!”
特謝拉雖然結(jié)束了自己的發(fā)言,但是短暫的停頓后,場中葡人的憤怒被徹底點燃了。他們徹底放棄了用眼神殺死船長們的打算,轉(zhuǎn)而操起了自己的大嗓門。
“叛徒!”
“金錢的奴隸!”
“明國商人的走狗!”
這些文明罵街的背后,還有不少人直接問候了船長們的女性親屬。即使帕瓦羅把自己的鈴鐺搖的像老道招魂,也沒辦法阻止這些刁民化作口頭暴民,還好卡瓦略的士兵們及時組成了人墻,才沒讓他們變成行兇暴徒。
場中所有人的眼神都盯在陳良六個人身上,但是他們仿佛個個都有著唾面自干的能耐。對面的葡國富商在特謝拉演講的激勵下,表情更是無比的猖狂,這份他們昨晚忙活了一晚上的演講詞果然顯示了巨大的殺傷力。
面對這洶涌人潮和不斷地罵聲,陳良向維耶拉點了一下頭,對方便拿起一份厚厚的文件走向了主席臺。到了帕瓦羅面前,維耶拉卻像著廣場四周各鞠了一躬,動作非常優(yōu)雅,但是看在人們眼里,卻有如嘲弄。
“這是我方成立澳門東印度公司的配股方案,我希望議事會能夠在研究后,在做出任何關于本公司的決定。”當說出這番話后,維耶拉突出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或者是破罐子破摔的感覺,殺手锏扔出去了,好不好用就看現(xiàn)在了。
而當議長看著一本厚厚的文檔上,非常貼心的放了一張摘要紙時,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了。
天啊,這群商人到底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