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口南端,離鎮(zhèn)子不足二里地處,槍聲廝殺聲如同隔墻。下午三時左右,峽口傳來的槍聲突然變得稀疏,而且零零散散不像起初那樣集中、兇猛了。戎鷂子側耳聽了一會兒,便問李桂虎,峽口后面是否還有其他路可以向東?李桂虎略一停頓,猛地一拍大腿:“這小子不會是走了后溝?從斷崖山下面的小道溜了吧!”戎鷂子問了詳細,用茶水在桌面上畫了一陣子說:“來得及,他們走的彎路,我們抄近道,可以提前半個時辰在半道上堵住他們。”
李桂虎“蹭”地站起身說:“我這就帶人過去。”戎鷂子起身攔?。骸皩洸浑x大營,你就在此安心陪著賀專員飲茶敘舊,那邊的事交給我和崇升就是了?!崩罟鸹⒆屗麄兌鄮┤?,戎鷂子說不用,一個連就足夠了:“焦明禮在此受挫,殺氣已經減半,只要我們選好有利地形,他必定無心戀戰(zhàn),況且此地已離我軍十八團駐地不遠,如果他知趣,是不會硬著頭皮硬闖的。”李桂虎為了戎鷂子和賀崇升的安全,一定要二人把郭連富的警衛(wèi)營也帶上。
首先對澠池發(fā)起進攻的是,東邊早已投降了日本人的鄭逸民部,河野先“斷”了他的后路,絕然地說:“打不下澠池縣城,你們就駐守在洪陽別回來!”洪陽是什么地方?是上官子平的領地,也是在北山八路軍的槍口下,這不是要他命嗎!所以這次他特別賣力,不等焦明禮的人來“里應外合”,仗著日軍給他提供的裝備,先向洪陽外圍打了一陣子迫擊炮,接著便一哄而上,不到一頓飯的時間就大功告成。
上官子鵬剛到洪陽,還沒有顧得上點上個“煙泡”,就連轱轆帶爬地逃回了澠池縣城,氣喘吁吁地對上官子平說:“日本人的炮彈就像下雹子,落地到處都是,要不是弟弟我跑得快,恐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哥哥了……”話音一落,還沒有來得及咧嘴哭出聲,便搶過上官子平的大煙槍,貪婪地吸了起來,那架勢似乎要把手里的一切,都嚼碎吞到肚子里去也不罷休。上官子平倒不慌,日本人現在五神顧不上五神,那里還顧得上六神,肯定是那幫子不知死活的賤貨來和他搶地盤。他把上官子鵬狠狠地罵了一頓:“你這個沒有出息的慫貨,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女人推牌九,還能干點啥!我說了爹還不信,非要讓你去坐鎮(zhèn),這倒好,戲還沒有開鑼就讓拆了臺柱子!”
上官子鵬又抽了個煙泡來了精神:“哥,你先撤回咱桃園鎮(zhèn)吧,你不知道他們的家伙什有多厲害,你是咱上官家的梁柱,我就是這塊料,這兒讓兄弟我頂住。”畢竟是親兄弟,聽他這么一說,上官子平的氣消了一半,望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上官子平當過警察局長,對澠池縣城周邊的地形地貌了如指掌,派兵守住澠池東的兩界山口,堵住西出的“壕道”,這里是當年曾國藩火燒李秀成八百親兵的地方,兩側土壁直立、勢如刀削,壕內七拐八彎,馬隊行此,快則人仰馬翻,慢則坐以待斃。上官子平在此布了足夠的兵力后仍不放心,又在西出口放置了十幾桶桐油,裝上火捻,一旦情況突變,一把火就可以解決危機。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仰韶渡口焦明禮的內應“火拼”成功了,從后面壓了過來,更糟糕的是,南面十三縱隊張文居的部隊也越來越近,連機槍“咕咕咕”的叫聲,都聽得出是單發(fā)還是連發(fā)。上官子平開始心慌了,一掌難拒雙手,況且已是三面受敵,假若焦明禮再從北面,或者西面襲來,自己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跳不出這個火坑。上官子平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出路何在。他“咚”地一聲給上天跪下,雙手合十:“古有天不滅曹,今有地不收上官,上蒼有眼渡我出苦海,日后初一十五給您上香擺供……”此時老上官的“臨別秘籍”在他腦海中一閃,成了最后的救命靈符,“對!救助八路軍!”上官子平此時的處境,如同一個在狂風惡浪中掙扎,隨時都有被洪水吞沒的人,突然發(fā)現身旁有一艘救命的大船……他瘋了一般沖出院子跳上快馬,直奔北山八路軍十八團駐地。
十八團團長閔學勝傷的胳膊還沒有好利索,他是在幾個月前被劉紹唐打伏擊時受的傷。得到上官子平的求救,二話沒說,立即率部為其解圍,正好路遇戎鷂子、賀崇升,三人交換意見:“斷其一爪,讓其左右難支?!睕Q定先解后顧之憂,滅了焦明禮再擊退鄭逸民,到時張文居孤掌難鳴,絕不敢虎口奪食,自然不了了之。果不出其然,當焦明禮看到漫山遍野的八路軍時,哪里還有心思再取澠池,匆忙縮了回去。鄭逸民部聞的北山八路軍過來了,慌亂中誤入“壕道”,豈料兩頭大火堵路,死傷近半,余者皆降。張文居看大勢已去,也只得灰溜溜帶著部隊退回了人馬寨。
河野精心策劃和挑起的這場“兄弟”之戰(zhàn),來勢洶洶,去時草草,所有參與者的個人功利、欲望、奢求也就這樣打了水漂。
次日中午,上官子平來到十八團部駐地,隨之帶來的還有兩大車糧食和宰殺好的一車豬羊,以及其他慰勞品,以感謝閔學勝的相救之恩。當即提出要率部加入八路軍。
昨晚,上官子平一夜未眠,翻來覆去思考著一個問題,今后的路當怎么走?總不能總是這樣臨時抱佛腳吧,俗話說“背靠大樹好乘涼”,沒有一個強硬的靠山,就如同一只飄蕩的小船,表面上看上去優(yōu)哉游哉,實際上經不起半點風浪,說翻就翻了。當務之急是眼下哪棵“大樹”更為可靠?如果“靠”錯了還不如不靠。國民政府吧?他們在豫西連個立足的窩都沒有,連省主席劉茂恩都跑到了豫陜邊界,再說自己也不是他們的正規(guī)部下,更談不上什么嫡系不嫡系了,況且,去年又得罪了他們那么多“現管”,即使得到了他們的勉強收留,或者給安插個什么名分,也不能不顧及將來的“秋后算賬”,到時恐怕自己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八路軍吧?說實在的,他們打仗誰也比不過,可他們窮得叮當響,自己和他們走的不是一條路、行的不是一條道,更受不了他們那些條條框框、還有什么三條紀侓、八不準地約束……思前想后,上官子平還是拿不定主意,最后仍不得不去求助他的老軍師“上官老爺子”。
上官老爺子這次仍然胸有定見。“俗話說仗勢欺人,你沒有‘勢’即便自己再有‘力’也得受人欺?!崩仙瞎賹鹤诱f話時一字一板:“三國之大成就在于‘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分合合乃定律,各取所需乃必然,或暫且聯手,或分道揚鑣,或委曲求全,或攜手取利,無一不是這個道理。如今仍是三足鼎立,日本人、中央軍、八路軍各執(zhí)一方。將來鹿死誰手?”老上官看了兒子一眼,繼續(xù)說:“據老父所觀,劉備之所以能成氣候,就在于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所謂天時就是趁東漢之亂,所謂地利,乃蜀國山峻糧足,所謂人和,就是聯手東吳以損曹軍……”上官子平一向對父親的遠見博識敬仰不已,此時側因心急如火,想盡快知道謎底,幾次想打斷父親的“嘮嘮叨叨”,都被老上官用手勢制止。父親好像是故意在考驗兒子耐性,竟然“呼嚕,呼?!蔽鹆怂疅煷I瞎僮悠街栏赣H的用意,雖然按著性子不語,心里卻如熱油翻滾。
好一陣子老上官才“噗”的一聲,吹掉煙鍋里的殘灰:“天降大任于斯,必先……”“知道了,不是就是戒了那口嗜好嘛!”上官子平極不情愿地打斷了父親的話。老上官這才言歸正傳:“目前只有暫且投靠八路軍,但此非長遠之計,日后見機行事,記?。∈恰畷呵摇?!明白嗎?”說話口氣也變得鏗鏘有力。老上官看兒子仍然底氣欠佳,又補充說:“你就放心吧,后路老爹也已替你想好了。你目前的處境在國民政府眼里就是根所謂的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在八路軍眼里可就不同了,他們現在是急于增強勢力、擴大地盤穩(wěn)定地方,所以,對你的加入是求之不得。等你入了天宮,你就是孫大圣,別人都得是土地爺,得敬著你供著你。以后誰家給咱的好處多、誰家的勢力更大,咱就隨誰家就是了。這有何難?眼前只說眼前,眼前不過是為將來鋪路?!?p> 閔學勝把戎鷂子介紹給上官子平:“這位是我八路軍河南軍區(qū)的先遣組組長,具體負責這方面的工作,你有什么要求,或者有什么不了解的盡管向他說。”上官子平和戎鷂子一握手,心頭立即掠過一絲不安,他發(fā)現對方閃出的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心,言吐立即變得謹慎小心。戎鷂子倒顯得無拘大方問長問短:“軍座長我?guī)讱q,以后我就叫你上官兄吧?!鄙瞎僮悠接悬c心虛:“什么軍座不軍座的,我那是虛張聲勢?!比助_子哈哈大笑:“我一回來就被咱這里的官銜給搞糊涂了,滿地的司令團長總把頭,真不知道怎么稱呼得好?!比助_子說:“咱八路軍的規(guī)矩你是知道的,你先回去和弟兄們都打個招呼,隨后我向韓鈞司令員匯報后,即給你選派基層干部,你也好騰出手來抓好軍事管理,不過老弟有句話要提醒老兄,八路軍不同于其他的任何軍隊,當官不為謀私利,為的是老百姓、為的是打走小日本。這三點您老兄能做得好,咱們就是親兄弟?!?p> 上官子平立即表示,“只要兄弟看得起我上官,不才當鞍前馬后,忠誠不渝,決不會辜負了老弟的期望。”戎鷂子說:“我的期望就是你把你的人管好,不出亂子、不給上級找麻煩、共同對敵?!鄙瞎僮悠焦淖阌職猓攀牡┑┑卣f:“我的隊伍我說了算,我說二沒有人敢說一?!逼鋵嵣瞎僮悠叫睦锖芮宄倪@支隊伍里成分極為復雜。當時日軍強勢的時候,澠池各鎮(zhèn)各鄉(xiāng)的“自衛(wèi)隊”,都是些土豪劣紳手下的私人武裝,在日軍的鐵蹄下害怕自身難保,之所以聚首在他的旗下,只不過是為了防備一根筷子易折斷的權宜之計。如今讓他們“不謀私利為老百姓”,這簡直是對狗念佛、讓狼吃齋,談何容易!上官子平沒有別的要求,只是希望自己的隊伍保持不變,并強調了許多理由,對于剛才戎鷂子說的給他“派干部”,雖然心里不高興,但嘴上仍然一口一個“歡迎、歡迎。”
戎鷂子告訴他,“所有加入八路軍的地方武裝力量,我們都一視同仁,不過你這個軍長頭銜恐怕要降職了?!比助_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上官子平一時語塞,剛要說句自嘲的話,門口傳來一陣爽直的說話聲,戎鷂子一聽就知道是李桂虎。李桂虎和賀澍三是一起來見韓鈞司令員的,聽說戎鷂子在,便順路來告知一聲,他已正式決定加入八路軍了。上官子平聞言,也慌忙出來,連連抱拳感謝相助。
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五日,HEN省委、省軍區(qū)在洛陽專區(qū)的招寶村召開擴大會,各支隊司令員,各區(qū)的主要負責人到會參加。省委、省軍區(qū)的領導們講話說:“不到半年的時間,我們豫西工作的同志們,作出了功不可沒的成績,在日、偽、頑橫行地帶,從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到目前的北抵黃河,南接伏牛,西至崤山,東鄰平漢鐵路的廣大地區(qū),建立了六個大的專區(qū)、二十六個縣級政權,部隊由六千余人,發(fā)展到今天的近五倍的武裝,黨中央毛主席對大家取得的成績作了充分的肯定,并指示我們利用有利時機,主動出擊消滅敵人,進一步壓縮淪陷區(qū)。同時讓我們提高警惕,防止敵人狗急跳墻做困獸之斗,給我們造成不必要的損失,這一點我要特別提醒大家!有些人是不會愿意看到我們發(fā)展、壯大和節(jié)節(jié)勝利的,必定會以各種手段、設置各種陰謀詭計,削弱、甚至扼殺我們,以達到不可告人目的。”
會上正式宣布:賀崇升為軍區(qū)獨立團團長兼政委,李桂虎為獨立一旅旅長,上官子平為獨立二旅旅長,以及其他人員的任命。至此,豫西的千里山水連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