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藥婆婆

　　不知道過了多久，徹骨的冰冷把紅霞從虛無的恐懼里拉回了現(xiàn)實，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還站在院子里，睫毛上結(jié)了薄薄一層冰霧，氈鞋已經(jīng)濕透了，羊毛襪子又濕又冷，粘在腳底透心的涼。

　　雪花還在大片大片飄落著，用自己的身軀慷慨地覆蓋著充滿煙火味的人世間，看似有情，實則無情。紅霞沒有哭，緊緊咬著嘴唇，用力之深，以至于咬出一個深深的血印子。她隨手拍拍身上的雪屑，免得自己看起來像個會移動的雪人。再是的是的，給腿上使盡兒用力從雪窩里拔出氈鞋，時間緊迫來不及去更換襪子。她一把掀開柴房門，找到爹經(jīng)?？巢裼玫母^順手掂了掂，這斧頭才是新開刃不久，可比廚房里那把老笨斧頭好用多了。披上防雨用的棕衣，在腰里纏了一圈草繩，把斧頭別在后腰上，吃力地蹚過院子里的雪，使勁拽開柴門一腳跨了出去。

　　外面的世界白茫茫一片，過去瞧慣了的山巒河流全部不見了，就連門前的小路都不見了蹤跡，常年矗立在門口一側(cè)的大椿樹也被雪全部蓋住，斑駁的樹干好似娘在油鍋里烙出的菜疙瘩饃。整個天地投射在紅霞眼里變成一大塊潔白無瑕的豆腐腦——這還是娘領(lǐng)自己趕集時偶爾才能吃上的金貴物，一個碗里就能放那么多紅艷的辣椒，還有炒熟的芝麻，越嚼越香，吃一碗可以回憶好幾天呢。

　　紅霞嘆了口氣，到底不死心，又返回堂屋去瞅瞅，再到廚房里巡視一遍，爾后睜大眼睛在院子里看了一圈，還是一無所獲。她繼續(xù)咬緊嘴唇，壓抑住一肚子咕咕亂叫的蛤蟆，從鍋里摸出一塊有些發(fā)涼的窩頭揣在懷里，回身帶上柴門，面向無知的未來，勇敢地跨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多年以后，紅霞回憶起自己這一天早晨的行動，還清晰的記得當(dāng)時只有六歲的自己內(nèi)心是多么惶恐無助。爹和娘成日忙著在山里摸索打拼，一去最少得是一天甚至幾天不回來，爺爺奶奶住在隔壁院子有時照顧不上。把門關(guān)起來，屋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鐵牛是比他大三歲的姐姐一手帶大的。女孩子天生就會照顧人，兩個人既像姐弟又像母子，彼此相依為命，感情很深。冷不丁突然發(fā)現(xiàn)弟弟不見了，紅霞的心里就跟油煎火燒似的，顧不上自己也是個孩子，在屋子里簡直一刻也待不住，非得出去找一找才肯甘心。

　　紅霞一家都是山里人，也就是俗稱的趕山客，不用像種地的農(nóng)民那樣靠老天爺臉色吃飯。對他們來說，整座大山的出產(chǎn)就是自家后院的庫房：春采山珍，夏獵猛獸，秋摘野果，這幾個季節(jié)的日子都很好過，只要手腳勤快，大半年下來能積攢不少收獲?？啥旒兇饩鸵窟\氣了。尤其像最近大雪封山，動物們都窩在山洞里，轟都轟不出來，糊口不容易呀！

　　紅霞擔(dān)心地向著遠(yuǎn)方張望，爹娘前面去了幾次深山都是無功而返，這一回有爺爺奶奶這兩個老趕山人跟著幫忙，多多少少應(yīng)該不會空著手回來。他們走的時候，鐵牛還在炕上睡大覺呢?，F(xiàn)在人沒了，爹娘回來自己該怎么交代呀？想到這里，紅霞覺得眼眶酸楚，抽了抽鼻子，大概辨認(rèn)了下方向，朝著椿樹的左側(cè)走去。

　　雪越下越大，路上連半個人影都沒有，紅霞覺得自己的腳快要凍成冰坨子了，她不敢松勁，鼓足一口氣走到一塊大雪堆下面，按照記憶里的位置，這個地方應(yīng)該就是藥婆婆的家，可是連綿大雪已經(jīng)堆積的看不來房子形態(tài)了。紅霞伸出兩只快要凍僵的手呵口氣，抖抖嗦嗦解下身上的蓑衣，對著雪堆一側(cè)用力拍打，噗噗哧哧掉下大片雪塊兒，她又用力抽打幾下，雪塊掉落的更加密集，這才露出了下面的核桃樹。原來因為這幾天雪勢太大，把樹和房子全都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外面根本開不來分別。紅霞心里一跳，扯著嗓子喊道：“婆婆！婆婆！”

　　“誰在叫我呢？”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里面緩緩傳出來。

　　“婆婆，我是紅霞！”

　　“哦，是紅霞呀，大早上的有什么事??？”婆婆和氣的說道：“這么冷的天不在被窩里捂著，跑出來干什么呀？可別凍壞了！”

　　“嘎吱吱”一聲響，柴扉門從里面推開了，從門上面兜頭掉下大堆雪花，這才顯示出黯淡的木頭本色。一位慈眉善目的婆婆站在門后正忙著扣緊頭上的狗皮帽子，對紅霞笑瞇瞇道：“婆婆老了怕冷，穿的像個毛熊，你可別笑話婆婆喲?！?p>　　對于六歲孩子的身量來說，柴扉門頂?shù)蒙蟽蓚€她的身量那么高，透過門的縫隙，紅霞看到院子里面的積雪已經(jīng)被掃的差不多了。外面院墻和門上的積雪厚實說明婆婆這兩天就窩在家里沒出來，然而她當(dāng)時也顧不上想這么多，眼淚嘩啦一下流了出來，抽泣著道：“婆婆，鐵牛不見了！”

　　“下這么大的雪，他能跑到哪去？是不是藏起來嚇你呢？”藥婆婆搖搖頭，一把摸到紅霞的手，驚訝道：“碎娃喲，你的手咋冰得跟那鐵鐵疙瘩一樣？趕緊坐到婆婆炕上暖暖，你身子骨還嫩，當(dāng)心凍出病來哦！”

　　眼淚花花在紅霞眼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她抽泣道：“不了婆婆，鐵牛是真的不見了！我到處找遍了都沒找到他，才想著來這問問?！?p>　　紅霞說話的時候，藥婆婆已經(jīng)把頭上的狗皮帽子摘下來扣在手里替她拍打身上的雪花，嘴里碎碎念叨：“鐵牛別看小，跑起來我都攆不上。你們家那地方又是獨門獨戶，院墻壘的比我這還高半截子，老虎來了都闖進(jìn)不去。瞎擔(dān)心什么？再說這大白天的，又下著這么大的雪，誰閑得沒事兒干，能跑到你們家里去偷孩子？是吃飽了飯撐得慌嗎？”

　　“不是的，鐵牛是真的丟了?！奔t霞見婆婆不相信自己，執(zhí)意不肯進(jìn)去，回絕道：“婆婆先忙吧，我再去前面找找看?！?p>　　“我說沒事就沒事的?！彼幤牌判Φ妹佳蹚潖?，模樣竟是十分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