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縈從望月臺上下來時,已經日上中天。
自李長澤說,溫縈一定忍不住會去見寒蘇,她便如賭氣似的跑去了一個茶館呆坐一下午,引來老板側目,偏偏就不打算回銀月宮。
但她忍不住地想,寒蘇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望月臺,是來找自己的吧。一聲不吭就走了,莫不是看見李長澤給自己包扎生了氣?越想越煩,越想頭越大。她體內又升起一股欲大吼出來的氣,但偏偏沒那個力氣去吼。
掰著手指數時辰,好不容易入了夜,她離開茶館去薰風園。
“殺人啦——”街上忽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吼聲,緊接著是慌張而混亂的人群匆匆逃竄。溫縈抓住一個欲逃的人,問道:“這是怎么了,誰殺人了?”
那人話都說不利索了:“那、那邊,有人打架,一個女人被割了喉嚨??!”
順著他的手指看去,街的另一邊就是薰風園,門口人影憧憧,聲如沸鼎。溫縈心下一緊,抬腿就往薰風園跑去。
薰風園纏繞著紫藤蘿的月亮門上倒掛著一個女子,脖子上一道深邃的血痕,直割破喉管,地上橫著一把劍。溫縈從前見過,這是薰風園的一個侍女。
園內打斗聲亂響,刀劍的碰撞,還有尖銳的嘶吼。溫縈撥開圍觀的人群,一眼便看見楚明心站在高高的影壁上,手持一把正在滴著血的靈蛇劍,眼里是殺瘋了的血光。影壁之下,又是一個抓著劍被割破喉管的侍女。
仔細一看,楚明心的右臂也被劃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將大半個袖管染成了紅色。
“你在干什么!”溫縈腦子一陣眩暈,顧不得許多沖了進去。楚明心聽到她的聲音,微微轉過身來,玉立的身姿在冷月下顯得格外肅殺。她看到了溫縈,只是淡漠地瞟了一眼,跳下影壁,執(zhí)劍沖向其余薰風園的侍從。
李長澤家平日空蕩蕩,今日卻突然侍女管家冒出來一大堆,令人驚訝的是他們竟然都會些武功,仿佛還不弱。除了楚明心,還有幾個銀月宮的弟子也在大殺四方。
溫縈完全沒有搞清楚情況,又不會武功不能勸架,一時間在原地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當——”武器相撞擦出了耀眼的銀花,楚明心措手不及,連連倒退幾步,撞在一棵梧桐上,發(fā)現(xiàn)飛來的異物竟然只是一塊石頭。一個飄忽的身影出現(xiàn)在屋頂,一手執(zhí)劍,長發(fā)隨風狂舞,衣衫颯颯。
“李長澤!”楚明心瞇了瞇眼,咬牙躍上屋頂,向李長澤沖過去。
李長澤面無表情,原本柔情的臉龐此刻只剩下殘絕。他接下楚明心發(fā)瘋似的出劍,身形比她還要快上一倍,腳下步伐卻絲毫不亂。纏斗不久,楚明心就被他一掌打在胸口,落下房頂跪地吐了兩口血,差點沒有提上氣來。
李長澤站在屋頂冷笑道:“楚護法,你就不要自取其辱了。若是寒蘇來了,尚還有些勝算,你孤身而來,豈不送死?”
“我呸!你個小人,也配提我們宮主的名字!”楚明心捂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但語氣依舊兇狠。
李長澤舉起劍,輕輕擦拭著劍柄,聲音如鬼魅般飄蕩:“不過我今日在望月臺看見寒宮主,因仰慕他的絕世風采,偷偷跟近了一些,誰知他卻沒有發(fā)現(xiàn)我,這有些奇怪呢。”
楚明心的瞳孔驟然緊縮:“你.....”
一個淺青色的衣袖伸過來,扶起楚明心。梧桐新葉,薔薇飄零,寒蘇的衣角在春風中蕩漾,眼神卻冷的怕人:“明心,你才堅持了多大一會兒啊,太讓本宮失望了?!?p> “宮主,你怎么來了!”楚明心大驚,忙拽了拽他的袖子,“你快走!”
寒蘇沒有動,眼神往溫縈的方向看過來,眼中的情緒復雜而又漠然。
“寒.....”溫縈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寒蘇已經移開了目光。周遭蟄伏的薰風園侍從舞刀弄槍地沖了上來,楚明心負傷頗重已無力抵擋。
寒蘇目光一凝,云袖一甩,無數閃耀的銀針從袖中打出。這次沒有像打山匪那般容易,銀針沒有扎入來者的要害,侍從依舊拖著殘軀沖了上來。
寒蘇的身形有些不太對勁,至于哪里不對勁,溫縈說不上來。寒蘇拿過楚明心的劍,高高躍起,揮劍如風,擋下刺來的攻擊。只聽噼里啪啦的幾聲,幾個侍從的脖子上出現(xiàn)了一刀血痕,血液頓時噴灑而出。
房梁上的李長澤看著戰(zhàn)況瞇了瞇眼,抬起手制止剩下寥寥數人,笑道:“寒宮主,你還真是個情種,這般情況下也要拼,在下佩服?!?p> 寒蘇皺著眉,身形有些晃動,抬頭看了他一眼:“你想死么?”
“不敢不敢?!崩铋L澤笑得像一只暗夜里的鷹隼,“我失算了,寒宮主的身子還是超乎常人。不過日子還長,往后的日月,在下隨時奉陪?!?p> 說罷,他的眼神飄向溫縈這邊,露出了一個笑容。而后輕輕踩著屋檐躍起,身影消失在月下的墨色中。
“寒蘇.....”溫縈喊了一聲。今夜的事,所有的事,到底是怎么了,有沒有人能告訴她一聲,為何...為何會弄成這般模樣?
寒蘇望著她,雙眸失色,衣袖在晚風里輕揚,身子如柳絮一般,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吹散。
他身子晃了晃,沒有應答她,緩緩向前走去。走到盡頭,打開一扇落著薄灰的門,走了進去。
“等等?!睖乜M想追上去,卻被楚明心一把扯住袖子,用力摜在了地上。
溫縈腰椎觸地,痛地瞬間清醒過來,還沒等問候楚明心的祖宗三代,就見她紅著眼咒罵道:“溫縈,你是不是有病,閑的沒事你亂跑什么?你看看弄成了什么樣子?”
“我干什么了!”溫縈一頭霧水,“我到還想問問你們抽的什么風!”
楚明心靠在梧桐樹上,恨鐵不成鋼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李長澤就是那個在奉天刺殺微瀾姐的刺客啊!”
頭顱里像是住了一窩馬蜂,聽到這話全都嗡嗡嗡地鬧騰起來。溫縈沒有預料到這個情況,嗓子發(fā)緊:“怎么、怎么會,李長澤和銀月宮有什么仇?為什么?。俊?p> 楚明心道:“在奉天時,宮主就懷疑是有人在背后操縱。臨走之前宮主派祁蕭暗中盯梢,想看看闕天盟的肖櫻在跟誰來往。你猜,他看到什么了?”
溫縈道:“李、李長澤嗎?”
楚明心冷哼一聲:“你還不算太笨。那時候宮主就懷疑他了,只是一直沒有探究清楚他這般做的原因,便沒有打草驚蛇。不過原因也不重要了,江湖上想要宮主性命的人太多太多,究其原因,也究不過來?!?p> “所以,你們今日才打起來的?”
楚明心咬牙道:“李長澤身份成謎,武功又極高,宮主擔心他是變數,想查清他身份后再動手的。宮主今日去望月臺,本來也是去找你的。誰知道,卻看見你和李長澤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我真是替宮主不值,他本應該在宮里好好養(yǎng)病,非要逞能跑出來找你,結果呢,呵?!?p> 溫縈聽得混亂:“你說什么,寒蘇病了?”
“病了”這二字好似牽動了楚明心敏感的神經。她忽然直起身子,抓住了溫縈胸口的衣服:“溫縈,你給我聽好了。我們宮主才二十歲,就散功了,你知不知道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散功?!剛剛寒蘇飄飄欲墜的身子瞬間劃過眼前。他剛剛,莫不是散了功,硬撐著的吧。溫縈大驚,問道:“怎、怎么會這樣?!”
楚明心目光有些渙散,手上的力也松了,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宮主今天所見,的確不能再容忍下去了,所以我們才來了薰風園。不過李長澤似乎預料到了我們會來,埋伏了許多高手在此,宮主不得已才會出手。可他現(xiàn)在的身體就是強弩之末,滿打滿算只剩不到兩成功力,我真的替他不值!”
溫縈怎么也不敢相信,溫潤如玉的李長澤會是一個心狠手毒的人。楚明心道:“在奉天他對微瀾姐下狠手,目的應該是削弱銀月宮的實力。如果不是宮主反應快,我和祁蕭估計都難保。我問你,你前天跑出來,是不是直接去見了李長澤?有沒有告訴他你和宮主鬧了矛盾?”
溫縈茫然地點點頭。
楚明心長呼一口氣:“這人太聰明了,他應該早就察覺到自己已經被宮主懷疑,被尋仇是遲早的事,于是就先下手為強。你去找他的那一刻,他就算準了宮主會去望月臺找你,算準了宮主見到你們兩個在一起一定會殺進薰風園,直接一招請君入甕。他唯一失算的地方就是宮主功力沒有散盡,仍有失敗的可能。不過以他的武功真的跟宮主打,也不是沒有勝算。他既不愿意賭,一定是有更大的計劃,不得不防。”
溫縈道:“李長澤怎么知道寒蘇散了功的?他怎么敢把寒蘇往自己家里引?”
楚明心冷笑一聲:“內奸唄。從寒青宮主在世的最后幾年里,內奸層出不窮。現(xiàn)在我們身邊,又有內奸了。若讓我把他揪出來,我一定將他碎尸萬段?!?p> 溫縈默然半晌,才輕輕問道:“寒蘇明知道自己身體不好,為什么一定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來薰風園呢?”
楚明心怔了怔,眼里盡是嘲弄:“你剛剛沒聽李長澤說,我們宮主是個情種。”
溫縈頓了頓,才輕聲說道:“你是說,他為了我才來的?”
楚明心道:“李長澤身份未明,保不齊會把你當人質什么的。宮主之前想告訴你的,但沒來得及。我雖然不明白他為什么沒有對你下手,但總歸是有這個風險?!?p> 溫縈閉上眼,心里風起云涌,久久不能平靜。在發(fā)生了這些事之后,她忽然覺得洛婉君的事,簡直是幼稚得不能再幼稚。
一念之差,造成了如今的局面,焉知不是自己太過單純輕信于人。
溫縈緩緩道:“楚明心,你還沒有告訴我,他為什么會散功?”
楚明心的嘴唇顫了顫,吐露出幾個模糊的字,但也消散在風里。良久她搖了搖頭:“我不能說?!?p> 薰風園的書房里飄出一段凄婉柔腸的古琴聲,回蕩在花葉零落的庭院中。
溫縈不想為難楚明心,又奇怪寒蘇在那扇門之后做什么:“寒蘇去干什么了?”
楚明心咳嗽了兩聲,抬起袖子擦掉唇邊殘血:“宮主說李長澤家里會有他要的東西?!?p> 溫縈皺了皺眉,站起身往那間屋子走去。一扇古樸的門,似乎有千斤重,推開就已經耗費了畢生的力氣。
寒蘇坐在一扇內門里,有珠簾隔斷。他面前擺著一把紅漆木雕的古琴,琴尾墜著暗紅色的流蘇,像浸泡在歲月中許久血。
瘦長的手指輕輕撥動著弦,流淌出一曲緩慢的梅花三弄。
春深花欲盛,銀月照薔薇。纖手弄清水,玉蝶繞寒梅。過往如煙過,遙渺不可追。執(zhí)劍長歌起,撫琴知為誰?
即便沒有見過,溫縈也能一眼認出那就是九霄環(huán)佩。
母親曾經用這把琴,奏出過無數絕世名曲。記憶中有一曲平沙落雁,最為驚艷人心。
這把母親遺留的名琴,為何會出現(xiàn)在李長澤的家中?李長澤和闕天盟來往,不顧一切想要除掉寒蘇和銀月宮人,他到底是誰,這么做又為了什么?
一曲未完,寒蘇便停下彈琴的手指,站起來抱起琴,翻過珠簾,站在溫縈面前:“縈兒,你的琴?!?p> 溫縈接過琴,一股熟悉的感覺直沖心田,沖得鼻子腦仁一同發(fā)酸。寒蘇說,他會替自己找到這把琴,而今,他兌現(xiàn)了諾言。
他的臉頰異常蒼白,薄薄的唇已透如蟬翼。
有很多事想問,有很多話想說,但看見他的模樣就死死張不開嘴了。
溫縈早已忘掉自己是為了什么在鬧別扭,她情不自禁地墊起腳尖,吻上了他的唇。
寒蘇的身子頓了頓,亦溫柔地回應著她。半晌,兩人氣息都有些不穩(wěn),發(fā)絲紛亂貼在了臉上,才分離開來。
溫縈低頭看著琴,心里五味雜陳,又滿是疑惑:“九霄環(huán)佩為什么在這里?李長澤他到底什么人?”
寒蘇嗓子微微有些沙啞:“關于這把琴的來龍去脈,你比我清楚?!?p> 溫縈看著九霄環(huán)佩,腦中眩暈,封鎖在身體里的記憶像是找到了鑰匙,恍然間涌了出來。
她想起當年將九霄環(huán)佩贈與他人,是桓君宇要遠上闕天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