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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臨長安

【三十六】年少

月臨長安 望君兮 4606 2021-03-12 19:00:00

  素手錦琴撫平沙,淡煙青柳煮春茶。十五年前的奉天,青竹巷子有一戶人家,住著個貌美如花的寡婦,琴姬溫寧兒,獨自拉扯著一個小女兒。

  某日,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那戶小園里又來了一個國色天香的俏寡婦,聽說是從中原而來,是溫寧兒的金蘭姐妹,叫做柳深深,有一個四歲大的兒子。一座小園,兩個年輕寡婦,是青竹巷子里不可缺少的一抹清麗色彩。

  一日溫寧兒從外回來,見柳深深在院中練劍,四歲的桓君宇穿著小小的練功服,頭發(fā)扎得高高的,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提著一把木劍裝模作樣地跟著學(xué)。溫寧兒看了一會兒,笑道:“深深,你停一停,我有事跟你說?!?p>  柳深深停下來喝了口茶:“說?!?p>  溫寧兒故作神秘道:“我從巷子口回來時碰上了周婆,你猜她跟我說什么?”

  周婆是他們這一帶有名的媒婆,最擅長東家長西家短,給人牽線搭橋。柳深深隱隱感覺不是什么好事,說道:“爛舌頭的長舌婦,她嘴里吐出什么好東西來?!?p>  溫寧兒笑道:“哎,還就是好事。周婆說了,奉天府知府有個兒子,中年喪妻,意圖續(xù)弦。你呢,寡婦家家的,長相身材都不錯,周婆說.....”

  “你嘴巴不會用給縫起來吧?!绷钌畲驍嗨脑掝^,還沒來得及嘲諷兩句,小桓君宇倒在一旁插起嘴來:“溫姨,我娘不是寡婦,我爹在岐山?!?p>  溫寧兒笑著蹲下來,摸了摸桓君宇的背:“君宇還知道寡婦是什么意思呢?!?p>  柳深深嘆道:“他喜歡看那些舞文弄墨的東西,小小年紀知道的不少?!?p>  溫寧兒道:“我們小縈長大了若是也能這般好學(xué)就好了?!?p>  柳深深笑了一會兒,拿起劍來:“下次周婆再不說人話,你就塞塊抹布進她嘴里,怎么不見她給你說婆家呢。”

  溫寧兒愣了愣,旋即笑道:“不知者不罪,周婆又不知道你有夫君。話說,你就這么打算一直賴在我這,桓大哥怎么辦?”

  柳深深的笑容漸漸僵在了臉上,半晌才道:“玄音谷的刺客半生飄搖,殺過太多無辜之人,做過太多違心之事。每天都在擔(dān)心仇家尋仇,睡覺都得睜著一只眼。這種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我過夠了,也不想君宇陪著他娘一起浪跡天涯。星瑾則忠于師門,不愿離開,既然想法不同,也不必勉強。這一點,你跟我不是一樣的嗎。”

  在桓君宇出生之前,她從未想過離開玄音谷。或許是習(xí)慣使然,每日裝作暗影,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做見不得光的事就是刺客的使命。但君宇漸漸長大,總不見得也要過見不得光的日子。于是她萌生出了拜別師門,遠離江湖的想法。

  溫寧兒走上前,一只手搭在柳深深肩上:“那你記得交租子,還有伙食費?!?p>  本是傷春悲秋的場合,她慣會破壞氣氛,柳深深失笑道:“我混跡江湖這么多年,積蓄還是有的,欠不了你的?!?p>  在溫縈童年的歲月里,她身邊的親人有三個,母親,柳姨,桓君宇。她還在牙牙學(xué)語時,溫寧兒便把桓君宇帶到她眼前,指著他道:“小縈,這是你哥哥,叫君宇,桓君宇?!?p>  桓君宇從小就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男孩子,五官周正,一雙杏子大眼,大多得益于他有個美麗的娘親。

  柳深深是刺客,常年活在黑漆漆的面罩之下,不見光的面龐反而格外雪白清麗?;妇铍S了她,皮膚像剛出籠的大包子,又軟又嫩。可巧性格也又軟又嫩,脾氣不知比她那行走江湖性情暴躁的娘親好多少倍。

  溫寧兒經(jīng)常調(diào)侃桓君宇是狐貍窩里出兔子,又聰明又乖巧。

  但溫縈從小就是個刺頭,上樹掏鳥蛋,上房揭瓦蓋這種事一點沒少做,從里到外沒有個女孩子的樣子。溫縈長大一點兒,桓君宇就承擔(dān)起教她寫字讀書的任務(wù)。明明比她大兩歲,卻跟大了十歲似的。她偏偏不領(lǐng)這個情,每日以欺負這個半路哥哥為生。

  有一次太陽大好,柳深深在院子里曬了地瓜干,金黃金黃的令人垂涎欲滴?;妇钍傲艘恍┗匚荩瑪[在桌上,招呼溫縈:“小縈,你快來吃?!?p>  “吃地瓜干!”溫縈撲過來,撿起兩條就往嘴里扔?;妇畹某韵鄤t好看得多,拿起一條放在嘴里,咬斷半根細細嚼。

  陽光透過薄窗灑進屋里,映照著他高挺的小鼻梁,顯得晶瑩透亮。溫縈也不知道腦子里怎么想的,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一個餓虎撲食,咬住桓君宇的鼻子就不松口。

  桓君宇先是一驚,然后吃痛地叫喊起來,四肢掙扎著推開溫縈,鼻子上留下一圈透紅的牙印,有的地方還破了皮。溫縈沒心沒肺地指著他笑道:“啊哈哈哈哈,大花臉,大花貓!”

  桓君宇的眼睛眨了眨,忽然就紅了,捂著鼻子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下來,跑出屋子里一邊跑一邊喊:“嗚嗚嗚,娘,溫縈她咬我!”

  結(jié)局當(dāng)然是溫寧兒被柳深深痛罵一頓,溫縈被溫寧兒痛罵一頓,面壁一下午不給吃晚飯。

  溫縈被罰面壁,身子挺得筆直,不哭不鬧。夜晚她守在院子里不睡覺,桓君宇起夜時她又撲過去,拽著桓君宇的兩腮亂揉一氣:“好你個桓君宇,竟敢告我黑狀!”

  臉被搓成一坨紅泥,然后他就又哭了,真是個大哭包。

  溫縈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于是松開手,擦了擦他的眼淚:“多大的事,哭什么哭呀!這樣吧,我給你買一串糖葫蘆,行了吧!”

  桓君宇抬起頭,大眼眨巴眨巴,委屈巴巴地點點頭。

  這種打兩個巴掌給個甜棗的故事在溫縈童年里層出不窮。那會她小不太懂事,并不知道桓君宇武道天賦極佳,早就可以一巴掌把她扇出二里地去。但他一直默默被溫縈欺負著,從來沒有還過手。

  桓君宇帶她上過山下過河,給她摘過果子摸過魚,還在她絞斷溫寧兒的琴弦時背過黑鍋。為了表達感謝溫縈抱著他,親了一下他的腮,誰知桓君宇卻跟進了蒸籠似的,臉從腮一直紅到了前胸,大眼睛眨著眨著就又要哭。

  等溫縈長大一些,終于明白了“溫柔”二字的含義,明白了桓君宇是個極為溫柔的人而自己是個極為混球的人時,但那時候,兩個人已經(jīng)分開了。

  溫縈八歲,桓君宇十歲時,青竹巷子來了一個奇怪的人,身穿黑袍,頭戴斗笠,氣勢洶洶。柳深深一見他,便呆愣住了。

  那人道:“九師妹,這么多年過去了,都不聯(lián)系一下你的師兄師弟,我只好上門拜訪了?!?p>  柳深深低著頭道:“大師兄,我已說過退出江湖。不知你來,是有何事?”

  此人就是玄音谷十六刺客之首孟靖亭。那日他單獨約柳深深徹夜相談,也不知談了什么。最后柳深深妥協(xié)再最后為師門做一次,從此之后,一刀兩斷。

  孟靖亭走后,柳深深也離開了奉天。家里忽然少了一個人,溫縈和桓君宇兩個孩子都感到不適,一向活潑的溫寧兒也話少了許多。最重要的是,柳深深沒有告訴他們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只說是為了最后一次斬斷與師門的淵源。

  柳深深的離開,帶來了一場江湖風(fēng)波。寒青三十歲,身體已然不好,玄音十六刺客闖入銀月宮,大傷銀月宮元氣。但最終失敗了,有六個刺客當(dāng)場斃命,剩下的人,也多多少少受了傷,羽翼盡折,一蹶不振。

  其中死的人就有桓星瑾,桓君宇的爹。

  那時溫寧兒才知道柳深深是去做什么了。她回來后不僅因傷身體急劇變差,性情也大變,逐漸不愛說話,除了教兒子練武時有些精神,其他時候都像沒有了鮮活氣的活死人。

  機緣巧合,溫寧兒受邀前往長安奏琴時結(jié)識了銀月宮的鐘離致遠,說想請她去宮里教琴,她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下來。

  她想看看,那個能讓十六刺客分崩離析,讓柳深深一蹶不振的寒青宮主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不過不合時宜,僅僅三個月后,寒青宮主就去世了。

  在銀月宮三年,多多少少能從少宮主寒蘇的身上看到寒氏血統(tǒng)下銀月宮宮主的風(fēng)采。銀月宮和自己想象中的邪教也頗有不同。那里春盛薔薇,夏草繁盛,秋來輕雨,冬雪映梅。自上到下的人一腔豪氣,專注武道,幾乎不聞有何陰暗之事。

  少宮主寒蘇十二歲時喪父,十四歲正式接掌銀月宮,再沒有時間彈琴奏弄風(fēng)月,溫寧兒便帶著溫縈回到了奉天。

  三年未見,桓君宇已經(jīng)從小時候粉粉嫩嫩的包子長成了俊秀挺拔的少年。溫縈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跟他瘋鬧,規(guī)規(guī)矩矩的學(xué)起了文章寫字。

  桓君宇寫得一手好字,字體俊秀飄逸。溫縈曾問他:“君宇哥哥,你為什么喜歡寫行書?”

  桓君宇想了想,說道:“楷書太過板正,草書又過于狂放,行書字體不偏不倚,實乃中庸?!?p>  他是個大書簍子,看過的書浩如煙海,說話偶爾掉個書袋,這“中庸”二字,溫縈便不大明白。俗話說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著他寫字,溫縈也漸漸寫成了一手行書,雖然不及他好看,但也別有風(fēng)格。

  除了讀書寫字,溫縈喜歡看他習(xí)武?;妇盍?xí)武的初衷是因為柳姨怕他將來會被尋仇,故而自保,后來發(fā)現(xiàn)他根骨奇佳,是個武學(xué)的好苗子,柳姨便格外盯著他習(xí)武。

  桓君宇身材瘦長,與母親一樣用軟劍,舞起劍來如長虹貫日。因為柳深深的劍法來自玄音谷,有著刺客陰狠的味道,因而桓君宇的劍法也格外詭譎,像他的字體一樣縹緲虛無。

  溫縈看著他舞劍的樣子總會變成星星眼,因為溫寧兒武功一般,她又是個女孩,所以沒有人教她。有一回桓君宇的劍風(fēng)斷竹終于練成,休息時,溫縈跑上去抱住他的腰,就像小時候那樣撒嬌:“君宇哥哥,你太厲害了!”

  誰知這次桓君宇不像小時候那般任她抱著,而是紅著臉將她推開,手足無措地拿起一個蘋果:“吃、你吃蘋果。”

  溫縈有些莫名其妙,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也沒有什么異樣。

  桓君宇臉紅的技能和小時候一模一樣,但態(tài)度卻變了,看溫縈的眼神也變了,他仿佛刻意和她保持著距離似的,時時刻刻掛在嘴上的就是一句:“小縈,男女授受不親的。”

  每每聽到這話,溫縈心里就兩個字“我呸”,小時候又咬又扯又抱沒什么,現(xiàn)在來這么一套,不是脫褲子放屁是什么。于是她又不死心地撲上去,眨著眼睛看他:“喂,你知道你現(xiàn)在的行為是什么嗎?”

  桓君宇直視前方就是不看她,一邊扭著身子掙脫一邊道:“什么???”

  溫縈一字一句道:“假正經(jīng)?!?p>  桓君宇愣了愣,不再動彈,紅著臉輕輕嘆了一口氣,好像是對她的不開竅死了心。

  初秋時,奉天下了一場大雨,伴隨雷電鬧了一整夜。次日雨停,房檐滴水不斷,外面道路泥濘甚難行人,桓君宇跳上屋頂練武,溫縈便只能在屋里待著。

  閑來無事她溜進桓君宇的書房,那里平時歸置的非常干凈利落。看完的書,寫完的字都會及時收起來?;妇顝男【褪且粋€極度自律的人,比起滿大街臟臭的男人不知道好多少倍。

  但今日,他的書桌上擺著一幅沒有畫完的工筆人像,是一個梳著垂掛髻的女孩,眉眼彎彎,笑靨如花。溫縈一眼便認出,那是自己。

  溫縈拿著那幅畫左看右看,畫的很是相像。不知怎么了,她笑了起來,心里還有點小小的雀躍?;妇钸@么一個假正經(jīng)的人,竟然在偷偷畫自己。她拿起畫,蹦跳著出了門,想拿給屋頂上那個跑來跑去的仁兄看看。

  院中有許多水坑,溫縈低頭時忽然看見了水中倒映的自己。她許久沒有好好看過自己的容貌了,眉眼似乎舒展了一些,頭發(fā)也長長了,那不再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樣。

  她提起畫看了看,又往水里看了看,愣了一會兒,不知怎么突然就沒有去嘲諷桓君宇的欲望了。許久,她轉(zhuǎn)過身子走進屋,把畫放回桓君宇的書桌上,再也沒提過這件事。

  那幾年,好像命犯太歲,過的不太安穩(wěn)。溫寧兒早年間就有咳疾,現(xiàn)在愈發(fā)嚴重,已經(jīng)不太能出門教琴。柳深深光景一樣不好,自銀月宮受傷后,身體小病不斷。溫縈十四歲時,母親和柳姨先后去世,這個家一夜之間分崩離析。

  更糟糕的是,柳深深死后的某一日,有兩波武道大俠前來拜訪,一波自稱是闕天盟的人,他們奉羅正興盟主的命令,要帶桓君宇走;一波自稱是銀月宮的人,奉寒蘇宮主的命令,要帶溫縈走。

  各中曲折便不再提了,溫縈也沒有搞懂闕天盟和桓君宇之間的關(guān)系。許多不解、不愿,最終也沒有改變分離的結(jié)局。

  溫縈只記得,分離那天,桓君宇給了她一塊柳深深留下的玉佩,和一首寫了詩的絹子。

  “花影春深繞青梅,半壺相思知問誰?

  江畔佳人伴明月,不語默默淚偷垂。

  思卿漫漫瑤山路,難見玉顏斷腸淚,

  鶼鰈離飛情難絕,天涯兩處共芳菲?!?p>  當(dāng)時溫縈并沒有讀懂這首詩,只是覺得君宇哥哥把柳姨的玉佩贈給了自己,十分貴重,作為回禮,自己把九霄環(huán)佩給了他。

  桓君宇說:“我有很多話還沒有說給你聽。三年后,我定會來找你。”

  但是他食言了,僅僅兩年過去,他便死了。

  可恨溫縈當(dāng)時的遲鈍,如今再看這首詩,字里行間皆泣淚。原來桓君宇想說的話很簡單,但天不假年,他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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