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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荒島

(六)無憂彼岸

無憂荒島 尉遲凌思 3542 2021-02-10 13:16:13

  大約十天后,我冷靜下來,反思了一下,自己當時對他說的話確實有些傷人。于是,我早早地完成了手頭上的工作,準時下班,買了點菜去他家,想親自下廚給他做頓晚飯,當作賠禮。可當我到他家時,卻發(fā)現(xiàn)我的備用鑰匙已經(jīng)打不開他家的門了——門鎖被換了。我趕忙打電話問了房東才知道,他早已把房租結(jié)了,搬走了,門鎖是今天下午房東帶人來剛換的。

  他不辭而別,讓我的心理防線頃刻瓦解。

  我把買的菜丟進汽車里,給他打電話,沒人接。于是我就給他發(fā)消息,提出在小區(qū)外轉(zhuǎn)角口的一家咖啡店里碰面,好好談?wù)劇?p>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點了杯美式,望著窗外的街角,獨自坐在沙發(fā)上等著那個人出現(xiàn)。

  夕陽的殘霞褪盡,天色逐漸暗下來,華燈初上,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店里的客人走了,又有新的客人進來。不知過了過久,我看了看時間,已將近晚上九點,卻一直沒看到他的身影。

  我坐在那里想了很多,給他發(fā)了好多條消息:

  “寶貝,我知道錯了,那天是我太心急,可我不也是擔心你嘛?!?p>  “對不起,我以后不會對你發(fā)脾氣了。你就來見我一面吧,好不好?”

  ……

  我發(fā)的信息堆積了滿屏,然而,一條回信都沒有。

  趁著服務(wù)員來給我續(xù)杯,我問她:“你們店幾點打烊?”

  “晚上十二點,小姐?!?p>  “好的,謝謝?!?p>  “不客氣?!?p>  于是,我又給他發(fā)信息說:“我會在這里等到凌晨十二點他們打烊,如果你不來,就分手?!?p>  說出“分手”二字并不是我的本意,可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以此激他,希望他可以出現(xiàn),或是回我一條消息。

  餐廳墻上的鐘滴答滴答地響,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他依然杳無音信。

  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不知不覺,店里只剩下我一個客人了。

  “不好意思小姐,我們馬上要打烊了?!?p>  我點點頭,把賬結(jié)了,背上包,走出了咖啡店?;蛟S是還不死心,我穿過馬路,去了小區(qū)斜對面的一家便利店,在那里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著繼續(xù)等。

  這家店的陳設(shè)有幾分眼熟。我忽然意識到,我和他曾在這家便利店里一起通宵,我加班趕報告,他就帶著畫板陪我一起,我們以咖啡當酒,碰杯致意,毫無通宵加班的疲憊感。還記得在那是個寒冷的冬天,我們一起打車去火車站,就在那個路口,我站在那兒瑟瑟發(fā)抖,他就跑到這家便利店買了碗熱騰騰的關(guān)東煮給我,說:“來暖暖手,還暖胃?!碑斔淹脒f給我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也被寒風吹得通紅。

  ……

  往事歷歷在目,如今,我一個人坐在這里,固執(zhí)地等著那個陪我熬夜加班、給我買關(guān)東煮暖手的人出現(xiàn)。

  結(jié)果,我還是沒能等到他,卻等到了天再度亮起。

  我疲憊地走出便利店。清晨,天下著小雨,無情的風帶著絲絲涼意,滲透進我的每個毛孔。我獨自回家,心涼的徹底,一整晚癡癡等待終究還是落空,失落感讓空氣中的雨水變得格外沉重,砸在我的肩頭,淋濕了我的頭發(fā)。如此的狼狽,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多情總被無情擾”吧……

  在國外,我陰差陽錯地學(xué)了心理學(xué)。

  教授講到抑郁癥的時候,給我們介紹了抑郁癥的癥狀:患抑郁癥的人會感到情緒低落、苦惱憂傷,覺得痛苦很難熬過去,更有甚者會覺得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常常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幾乎每天都存在低落的心境,而且一般不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此外,還會出現(xiàn)興趣減退或快感缺失,凡事都提不起興趣或是興趣下降,對以前的愛好喪失熱情,不能從平日從事的活動中收獲快樂;常見的心理癥狀表現(xiàn)為焦慮、失眠、思維遲緩、記憶力下降、孤立無援,感到生活毫無價值,對未來失去希望,有的還會因既往的一些輕微過失覺得自己罪孽深重;重度抑郁癥常伴有消極自殺的想法和行為,且這樣的想法常常比較頑固,所采取的自殺行為往往是計劃周密、難以防范的。

  回想起以前的種種,我突然意識到,他的癥狀極像是抑郁癥。課后,我嘗試著和他取得聯(lián)系。

  這是自那日我與他失聯(lián)以來將近半年我第一次撥出這個熟悉的號碼。

  “嘟——嘟——”

  我莫名地開始緊張:若是他接了電話,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開口,不知道自己這么貿(mào)然打電話過去,會不會打擾他。

  結(jié)果,電話接通了,是他媽媽接的電話。

  阿姨告訴我,他半年前就投海自殺了。

  這個消息如同霹靂在我頭頂乍響,我整個人怔在那里,久久不能自已。

  原來,他退掉上海的出租房后就坐飛機去了我們曾一起去過的海邊,就在我約他見面而他沒來的那天晚上,他獨自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而我在等他的時候給他發(fā)的消息,他一條都沒看到。

  幾天后,我收到了他媽媽給我寄來的一幅他的遺作,說是送給我的。畫的是一盆放在窗臺上的太陽花,花瓣小小的,卻紅得似火,背景是一片金色的陽光,金得耀眼。

  忽然,從畫后面掉出一張紙條:

  “那天,你送我這盆太陽花,我還挺意外的,我這人不怎么養(yǎng)花花草草,只覺得麻煩,可我明白你送這花的意圖,謝謝你?;叵肫饋恚恢倍际悄阍谡疹櫵?。想告訴你,春天的時候它開花了,小小的,很漂亮,我就把它畫了下來。本來是打算向你求婚的時候送你的,可是,這樣劣跡斑斑的我怎么能配上太陽女神一樣的你。一直以來,我都把你當成我的藥,把我的情緒加在你身上而忽略了你的感受,是我太自私了,對不起?;蛟S離開我,你就會變回原本那個開心快樂陽光的女孩,那也是我愛的樣子。祝愿你可以找到一個比我更愛你、對你好的人?!獝勰愕哪夏稀?p>  當我看完他留下的字條,眼淚已控制住往下掉。

  我想起了教授曾說過的話:“沒有人會去嘲笑一個感冒患者,也沒有人會嘲笑一個癌癥患者,所以請你們也不要把這種嘲笑放在一個抑郁癥患者身上……那些看似矯情的背后,或許是生命的吶喊。請及時伸出援手,為他們送上溫暖的擁抱,每個生命都值得被溫柔呵護?!?p>  無法走進彼此的內(nèi)心,便無法體會其中的陰雨四季。周圍人的冷嘲熱諷,網(wǎng)上那些不負責任的人云亦云,都將這個脆弱的靈魂一步步逼向了滅亡的深淵。如果那時候我可以做一個溫柔的傾聽者,如果那時候我可以早點發(fā)現(xiàn)他的異樣,多關(guān)心他一點,多點時間陪他,孤獨或許就會變作勇敢,或許就可以帶他走出抑郁的陰霾……可如今,所有的懊悔和自責都已換不回這條鮮活的生命,一切都太晚了。

  我立刻請了假,搭乘最近一班飛機飛回國,下了飛機直接去了他媽媽家。

  他媽媽家并不大,但收拾得干凈整齊。因為之前電話里聯(lián)系過,阿姨也知道我是他生前的女朋友,對我也很和善。我和阿姨在客廳坐著聊了一會兒,從阿姨口中我了解到了一些我不曾知道的關(guān)于他的過去。

  因為那時是夏天,阿姨穿著短袖,我看到了她手臂上露出的傷疤,問道:“阿姨,方便和我說說您手上這道疤是怎么弄的嗎?”

  阿姨并沒有馬上回答,頓了頓,同我說:“以前和他爸爸吵架弄的。”

  “您和叔叔經(jīng)常吵架嗎?”

  “是?!?p>  我剛才進門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門口的鞋柜上并沒有男士的拖鞋,仿佛這個家里很久沒有男人生活過的痕跡。

  “叔叔呢?他不住這兒嗎?”

  “在南南九歲的時候我和他爸就離婚了?!?p>  阿姨說得若無其事,我卻不好再往下問,只好轉(zhuǎn)言其他:“我可以去看看甄南的房間嗎?”

  “可以?!?p>  阿姨把我?guī)У剿姆块T口。我站在那里,等阿姨把面前這扇緊閉的房門打開。那一刻,我的腦子里完全是亂的,不知道門后會是怎樣的一個世界。

  門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幅他的畫作,緊閉的窗簾、幽暗的燈光,烘托得整個房間陰森恐怖,讓人不由從心底打了個寒顫。書桌邊的柜子上立著了一張畫著縮在黑暗墻角的貓的畫,那只黑貓渾身的毛豎起,眼睛里是近乎滲出畫框的恐懼。

  “這時他小時候畫的?!卑⒁淘谖疑砗笸医榻B。

  看到這畫,我仿佛看見了那個年幼的甄南驚恐地蜷縮在自己房間的一角,驚恐地望著緊閉的房門。門外,父母在大聲地爭吵……

  阿姨轉(zhuǎn)而又打開了一個收納箱,指著里面的畫同我說:“這些都是他寄回來的畫。我收到快遞的時候還納悶?zāi)?,他怎么把這些畫都給寄回來了,竟沒想到……”說到這兒,阿姨哽咽了。

  我連忙打斷她:“您節(jié)哀。我可以看看這些畫嗎?”

  “你隨便看吧。”阿姨抹了抹眼淚,走出房間。

  收納箱里的畫都用報紙包裹著,整齊地擺著,塞得滿滿當當。我坐在椅子上,隨手拿了幾幅拆開來看。當我再次看到那幅海邊小島的畫時,我的眼睛濕潤了。此刻才發(fā)現(xiàn),畫面中的海水已浸沒到畫紙將近一半的位置,這個視角,已分明是一個在茫茫大海里沉浮幾近要溺亡的人望見了遠處的小島。在那個荒島上,沒有憂郁,沒有悲傷,沒有痛苦。它是茫茫大海中的希望,在向掙扎中的人招手,可他不論怎么努力游,怎么奮力去夠,都無法登上海中的那個荒島,力氣消耗殆盡,卻沒有任何漂浮物可以支撐的他,只好無助地往下沉……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打開他的朋友圈來看,這才發(fā)現(xiàn)了他自殺之前那段時間發(fā)的動態(tài),字里行間滿是無助、痛苦和絕望,而那段時間我一直屏蔽了他的朋友圈……

  我抱著那幅畫,哭得不行。當時我只管和他慪氣,卻生生錯過了他傳達的求助信號。是自己當時的無知,讓這些求救變成畢生的遺憾。如果我可以對他再多一點耐心,多一點寬容,早點帶他去看心理醫(yī)生,這場悲劇或許就可以避免。

  我隱約記得他曾和我說過,這幅畫叫“無憂荒島”。按著他以前的習(xí)慣,會把畫作的名字寫在畫的背面,于是我把畫翻過來,背面寫著兩個字:“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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