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七月二十二。
天色漸晚，重重宮殿被暗云披上了濃墨渾金的色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漸漸變成無數(shù)重疊的深色剪影。
換作往日，我并沒有這樣好的心情細(xì)賞落霞，但是此刻，我有，也愿意。
微微頷首，篤定地看著晚霞傾于琉璃瓦之上，漸漸的才明白，自己現(xiàn)下正身處的地方，是何等繁花仿佛錦，就如這晚霞一般，絢麗之后，只余下無盡的黑暗與凄冷，要我獨(dú)自面對。
秋語奉上一碗火腿海參花膠湯，道：“娘娘方才吃了幾個雞蛋果子，怕是口渴，奴婢瞧著小廚房新燉的湯品極好，便盛了些來?！?p> 我接過瓷碗，閉目輕噓：“姑姑，她們真的這般敵對我么？”
她猶豫了會兒，道：“娘娘雖從不是專寵，但皇上對您卻是從未冷落過，每個月總讓您侍奉五六次，其他的拋開不說，單憑這個便足以令她們羨慕了。女子么，從開始的羨慕再到嫉妒，自持力低的便容易被蒙蔽心智，漸漸轉(zhuǎn)為憎恨，這些泯滅良知的做法便接二連三了。”
心下了然，道：“劉寶自裁，便免去進(jìn)一趟慎行司，且不會連累家人判罪，倒是還有自知之明?！背烈靼肷危瑧浧鹉俏粌尚淝屣L(fēng)的女子，“我記得武備院的鄭玉衡教官，為人正直穩(wěn)重，且身手了得，我與她見過幾次，志同道合，且四品職位足以出省，我明日親自去請，想必會相助的。還有，你暗中去收集李氏一家的把柄，多多少少都好，以備不時之需。另外，先別讓皇上知道?！?p> 秋語陪著我默默立在廊下，靜靜聽著小小在身側(cè)的鍍銀葉紋鳥籠里有一下沒一下地磕著瓜子，“吧嗒”一一“吧嗒”。
“小焓好生悠閑?！?p> 我正摸著金掐玉丹珠戒指，抬頭卻見倪霜盈盈邁進(jìn)朱門走來，她身著淺藍(lán)色紗質(zhì)旗裝，納繡一朵一朵色彩斑斕的月季，頭上插戴的絨花也是淺藍(lán)色。
我掩飾好情緒，笑著挽了她進(jìn)落櫻殿，往松鶴長春銅鏨錯金冰鑒里添了碎冰快，又叫小廚房做來湯品一起食用。
倪霜嬌嗔道：“我半個時辰前方才用了晚膳，這會子又要開吃，哪天我胖了起來，便是小焓的責(zé)任，賴不掉噢！”
我笑呵呵道：“旁的什么也就罷了，這可是赤芝，益心氣、補(bǔ)中、增智慧，前兩日剛從霍山挖出來，今早方才五百里加急送到，配著百合與嫩豆腐，不知得多鮮呢?！?p> 寂然用畢，便商量著一同繪畫，畫的是彩色牡丹，偶然抬頭見清若正笑盈盈地站在殿外，心下一喜，吩咐靈雲(yún)去請進(jìn)來，她繞過黃花梨五彩釉盤云朝陽屏風(fēng)，我連忙招呼她一起坐下。
淺粉色的紗質(zhì)旗裝，花枝蜿蜒處繡著一只小小的雀兒，嫩黃色的袖口是朵朵杜鵑，頭上插戴的絨花也是鵝黃色杜鵑，相得益彰，愈發(fā)顯得輕盈活潑，靈動可人。
她向我問好，又笑道：“方才皇上賞了我一些羊脂菠蘿凍，倪霜姐姐最喜歡凍糕，早知姐姐在此，就帶過來一起吃了?！?p> 倪霜也笑答：“你有心了?！?p> 閑話一番，已是夜色如醉，月華盈盈。
“羽貴人比我大不了幾歲，原本想著可以一塊兒玩捉七，可偏偏她性子穩(wěn)重，不喜喧鬧，我只得與青萍她們玩了?！鼻迦羿街靸?，有一下沒一下地?fù)苤鴸|珠耳墜，“景仁宮就我與她倆人住著，好生安靜。凝姐姐，我真真懷念從前在府邸的日子?！?p> 我調(diào)侃道：“人家可是身為人母，哪里是你這個年紀(jì)的人兒，整天吃喝玩鬧？穩(wěn)重是應(yīng)當(dāng)?shù)?。?p> 清若害羞一笑，道：“哎呀，寧姐姐笑話我呢。”
……
康熙十七年七月三十。
仲夏剛過的夜晚，上林苑的繁花仿佛錦不比白天差，濃光淡影，稠密地交織著重疊著，更是被皎潔的月光蒙上一層柔和，花葉上的夜露也散發(fā)著神秘的光影。
我獨(dú)自幽幽漫步在上林苑中，清冷微涼的夜風(fēng)迎面拂來，卻無絲毫冷意。
太液池被華月照射得波光粼粼，池邊種滿青翠的葦葉，清澈的湖水將錯綜盤結(jié)的葦莖洗刷得嫰白，被夜露水氣一籠，混著菱花荇葉，時而恬淡時而濃郁的清香沁人心脾。
“兩個月了，那個小蹄子竟無半點(diǎn)差池，你辦事不力??！”
忽然有熟悉的女聲入耳，我隨之望了過去，果然不遠(yuǎn)處站著卿貴妃，她目不斜視，臉龐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幽黑的瞳孔仿佛一道冰刺，只要對上就會了扎入肌膚，疼得不能呼吸。
碧言訕訕道：“奴婢錯了，還望娘娘息怒?？墒悄锬?，什么斷腸草、雷公藤、葫蔓藤、夾竹桃、烏頭、曼陀羅都用了，奴婢熬夜磨成粉，一點(diǎn)一點(diǎn)涂在鴨肉上，吃上一口便足以斃命。”
卿貴妃詫異道：“那是為何？莫非是吳軒那小子叛變了？”
碧言小心翼翼道：“若不是娘娘提拔，吳軒只是一個無名小卒罷了，哪里能跟隨黃淮呢，叛變一說似乎不大可能。奴婢分明按照娘娘的吩咐傳話，讓吳軒告訴凝貴妃琵琶鴨是皇上賞賜的。奴婢無能，還請娘娘責(zé)罰?！?p> 我僵硬著身子站在叢叢花樹后，無論她們是哪里出了差錯，萬幸的是當(dāng)時沒有入口，不然凡是玄燁吩咐送來的食物，都是沒有測毒的，我已經(jīng)不敢去想像結(jié)果。
烏云如帷幔遮了月色，夜風(fēng)瑟瑟攜著寒意入骨，裊裊縈在身畔，這才曉得出了一背脊的冷汗，真真是毛骨悚然，心驚肉跳。
空氣里依稀有青草清心之氣，在如煙的月色之下，遮天的樹蔭落成一團(tuán)團(tuán)濃重的灰墨色，漸漸模糊了視線。
卿貴妃瞇著眼道：“李小憐前幾日悄悄領(lǐng)了砒霜，說什么要助本宮一臂之力，也不知動手了沒有?！?p> 碧言手執(zhí)碧綠緙絲繡杏桃雙花描金紅木柄團(tuán)扇，為卿貴妃撲著風(fēng)，道：“安貴人自從被降位之后便對凝貴妃心生怨恨，且她心思慎密，想來定能滴水不漏，凝貴妃是逃不掉了?！?p> 那日我留了一點(diǎn)兒酸梅羹，等曹芳來請平安脈的時侯讓他驗(yàn)了，他說是砒霜。
有一抹淺綠色的身影上前，那是翠屏，對卿貴妃恭敬道：“娘娘，方才僖嬪暈倒了，貼身宮女求著侍衛(wèi)找太醫(yī)去瞧，說是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孕。奴婢打聽了，之前未曾被送飯的公公發(fā)現(xiàn)，是因?yàn)橐恢庇妹薏冀壷?，一點(diǎn)都不顯眼。”
“那拉-折顏有大阿哥，馬佳-馨予有三阿哥與榮憲公主，就連赫舍里-楚楚都懷上了！本宮只是想有個孩子，為何這么多年都不能如愿！”憤怒的聲音，也充滿悲傷，她的眼角有晶瑩的一點(diǎn)光亮，猶如鮫人凝在腮邊的明珠，卻遲遲不肯落下。末了，又無力道，“罷了，這都是定數(shù)?！?p> 碧言不忍，勸道：“娘娘還年輕，且恩寵一直不曾斷過，孩子遲早會有的！”
翠屏附和道：“是啊，皇上對您情誼深重，蒼天會垂憐的?！?p> “本宮幼年時瞧著小宮女們穿綠衣裳，好看極了，便懵懂地拿了一件來穿，只是太寬太長，舉手投足好生不便，正要換下卻被表哥瞧見了，他說'小宜，你穿綠衣裳好看'，從那天起，本宮幾乎每日都要穿，哪怕綠色在這皇宮被視為卑微之色，本宮也不管不顧了。”卿貴妃似乎沒有將她倆人聽進(jìn)去，自顧自呢喃，語氣低柔如悄然綻放的花瓣，一點(diǎn)一點(diǎn)搖晃著細(xì)而軟的蕊。
我孤身立于太液池邊，靜靜看著白蓮朵朵盛開，暗夜生香，廊前檐下?lián)u曳著姿態(tài)裊娜的梔子濕漉漉的。
偶爾有幾滴露水從梔子花枝上滑落滴到了青絲上，頭發(fā)似乎也染上了幽幽的梔子花清香。
太液池花團(tuán)錦簇，水汽氤氳，我凝望了她片刻，踏著月色緩緩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