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七月三十一。
抬頭仰望窗外,晚霞已漸漸變?yōu)榻{紫與寶藍交織,像極了錦帶,晚霞后頭是極像燒灼了的深紅云影,仿佛將天空都燃了起來。
玄燁與我西窗棋罷,秋語便端了兩碗白藕上來,剛從荷塘里挖的,用小火煨熟后淋上滾燙的糖漿,別有一番清香甜潤。
我殷勤道:“蓮子去芯之后溫和補身,玄燁卻總是不喜,心火大了叫人擔憂,快吃些白藕罷?!?p> 玄燁撲哧一笑,道:“還說我,你不也是這樣么?”
我笑著啐了他一口,低眉吃起來。
彼時十一天的功夫,已經在安貴人李小憐的老家找到了劉寶的父母及弟妹,且安置妥當。
至于秋語那邊,暫時還未查到把柄,只知她的父親膽小怕事,沒有軟肋難以擊倒,只能依靠心計了。
凝神間聞得玄燁道:“朕想,等過段時日吳三桂氣數(shù)盡了,四方平定,便要著手治理貪腐,雖說不乏清官,可貪官也多,你覺著如何?”
“合該提廉潔,治腐敗,官員做實事,一心為百姓造福,方能國泰民安?!蔽胰崧暩胶椭?,話鋒一轉,“我聽聞鄭玉衡教官便是其一?!?p> 他贊許道:“鄭氏五代為武官,世代廉潔,著實可貴。初次見她還是個小姑娘,年紀輕身手倒不錯,本想讓她先在武備院歷練歷練,再派到邊關做總教官。這幾歲為了吳三桂焦頭爛額,一直忙個不停,倒是將她忘了。”
“不瞞玄燁,其實鄭教官曾相助過我,雖然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既然她得你賞識,又志向遠大,不如?”我穿著雙色緞孔雀線鑲珍珠花盆鞋,輕輕點著地上一盆怒放的天竺葵,節(jié)奏輕快仿佛心跳。
“焓兒,我正有此意。”玄燁爽朗一笑,喚了梁九功進殿,道,“傳朕旨意,武備院教官鄭玉衡,資歷深厚,品行可佳,著晉為二品官員,十日后隨大部隊調往北境邊關,任副帥職位。”
……
京城的秋意總是來得漫不經心,在不知不覺中,霜露微凝,自草木間輕輕滑落,悄然浸涼了衣襟。
八月十五的中秋家宴設在啟祥宮,朝霖殿內外皆用白螺石甃成,四畔雕鏤闌檻,玲瓏瑩澈。
僖嬪因著身孕解了禁足,想方設法去到玄燁跟前梨花帶雨,幾度哭到暈厥,后來又不知道從哪里找到人證物證,終于沉冤得雪。
此次家宴自然是最引人注目,如今她只需煩惱日復一日豐滿的身姿,其余無需擔心。
“今日是家宴,大伙兒都隨意,不必太拘禮。”
玄燁說著便領著嬪妃向二位太后敬酒,吩咐小宮女捧著黑漆象牙托盤上前,逐一獻上東珠手鐲。
“這是朕先前答應的。”
僖嬪率先打開攢金絲海獸葡萄紋緞盒,取出一個八寶攢珠并蒂玫瑰鐲子細細把玩,嬌聲道:“皇上的心意最重要,這并蒂最是象征恩愛,臣妾愿與姐妹們同心同德,盡心盡力侍奉您左右。”
玄燁爽朗一笑,道:“要當額娘了就是不一樣,從前最曉得吃醋頂嘴,如今也變得大方了?!?p> 其她幾人也是一一打開細賞,惠嬪是并蒂梅花,端嬪是并蒂瓊花,宜嬪是并蒂薔薇,榮嬪是并蒂紫薇,卿貴妃是并蒂菊花,而我的是并蒂百合。
眾人起身謝恩之后,宴席方才開始,伴著歌舞升平,有小宮女端上山珍海味與御膳小點。
給我的是一碗乳白微黃的糖蒸酥酪,奶香濃郁撲鼻,點綴了幾枚糖玫瑰,和著花香綿綿,愈發(fā)惹人垂涎。
只是我方才菜肴吃得多了,有些膩,故而稍微食欲不振,雖然酸甜可口,卻只用了小半碗。
身后的靈雲關切道:“奴婢瞧著今夜的菜肴大都合您胃口,繡球干貝、鮑魚燴珍珠菜、雪地鹽焗蝦、胭脂鵝肝、砂鍋煨鹿筋、蝦子湯,都是極好呢!”
我掩口打了幾個嗝,道:“不礙事,只是之前聽倪霜說烤乳豬甚好,方才多吃了幾塊,這會子膩得慌,還是等鮮果上來了再用點便是?!?p> 靈雲會意,體貼地將我面前的海參龍骨湯撤了,換了清清淡淡的燕窩潤口。
燕窩是貴物,食用前先用泉水泡足,由巧手婦人用銀針挑去草枝和細毛,一絲一縷都不得殘余,以免損了滋味。
這一碗用的是雪雞肉切的薄片、新摘的菌子、金華火腿,煨透后撈去,撇油脂,只余清湯慢燉,果然入口上佳。
待月上中天,二位太后已經各自回宮,玄燁因著酒醉而離席,絲竹之聲漸漸寥落,歌舞也黯淡了下來,成了殘碎的紅影瀲滟,甘冽的酒香混著脂粉濃俗的香氣,攪動了近乎十五月的圓滿。
僖嬪身旁聚集了不少嬪妃,正說說笑笑,忽然聽聞有宮嬪道:“僖嬪娘娘有孕六個月了,都說這肚子圓滾滾的像西瓜,懷的便是男胎,依嬪妾看吶,僖嬪娘娘這一胎是阿哥?!?p> 話音剛落,便有另一個宮嬪附和,羨慕道:“那是,僖嬪娘娘是有福之人,來日生下了小阿哥,皇上得多高興啊?!?p> 僖嬪得意洋洋,摸著頭上的諸多珠花,皆是鑲嵌金絲與東珠,我估計這是她插戴過最繁復的一次了。
她又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卿貴妃,目光掠過她窈窕的身姿與平坦的小腹,眼中有嫉妒與不屑。
“皇上一向重視子嗣,自然高興。卿貴妃最得圣意,那一胎要是生下來了,不知皇上要如何欣喜若狂呢,真真是可惜了?!?p> 卿貴妃猛然轉首盯住僖嬪,眸中帶著冷冽的決絕,點翠東珠耳墜搖戈不已,仿佛閃過一絲寒星般的光芒,劃破深藍幽幽的天際。
嬪妃們見此誰都不敢搭話,一時間夜蟄寂寂,有清風吹過,三兩細瘦的竹枝婆娑劃過窗欞,風雨蕭瑟。
“是啊,僖嬪說得甚是,這孩子要生下來才算,生不下來的什么都不是,不是么?”
嬪妃們驚得臉色都有些發(fā)白,我也一驚,放下剝了一半的石榴。
僖嬪在眾目睽睽之下諷刺卿貴妃留不住孩子,而卿貴妃的反擊更甚,直接暗示僖嬪這一胎能不能臨盆還是未知之數(shù)。
卿貴妃身已經要離去,身上披著桃紅色繡百花爭艷狐貂斗篷,頭上插戴藍色并黃色的絨花,為菊花圖案,另有一支蝙蝠點翠金簪,輕靈而不失端莊,仿佛新雨當中枝烈艷艷的花卉,灼艷而奪目。
果然僖嬪氣得身子輕顫,怒氣沖沖道:“你!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本宮什么意思?本宮的意思不就是僖嬪言下之意么?宮中女子多,陰氣重,僖嬪未至瓜熟蒂落之日,還是要好生養(yǎng)胎為宜?!鼻滟F妃眼神冰冷,仿佛能將人凍結,語氣卻是風清云淡。
留下了眾人干瞪眼,我也在心中冷笑僖嬪的不自量力,氣氛僵持凝固,倒是端嬪想要說些什么緩和這詭異的沉默,宜嬪忙悄悄按住了她的手,示意她莫要多言。
轉眼間那抹紅色的倩影已徐徐離去,僖嬪的臉色極為難看,她定一定心神,向我福了福身,方才憤憤不平地走了。
我起身道:“你們今日勞累了,各自回宮罷?!?p> 眾人向我行禮后各自散了,紫砂大缸中供著一塊冰雕,漸漸地融化了,一滴接著一滴,叮咚的脆響,仿佛是在敲心一般。
……